漕运改道之争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另一股风潮却又在永徽四年的秋冬之际悄然兴起,这一次,焦点集中在了“纳谏”与“封禅”这两件看似不相干,实则都关乎帝王威信与朝堂风气的大事上。
事情的起因,是几位以耿直敢言着称的御史台官员,接连上书批评时政。所奏内容,从地方官员的贪腐懈怠,到京师勋贵子弟的奢靡无度,甚至隐约触及了某些皇室宗亲的不法行为。这些奏疏言辞犀利,证据详实,如同匕首般刺向帝国肌体上的脓疮。
若在以往,此类奏章多半会被中书门下以“有伤国体”、“需核实”等理由压下,或轻描淡写地处理。但这一次,李治在武媚娘的潜移默化以及陈昂早年灌输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理念影响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他不仅将几份重要的奏疏在朝会上公开讨论,责令有司严查,甚至对其中言辞最为激烈的谏臣褚遂良给予了嘉奖,赞其“忠直可嘉”。
皇帝鼓励纳谏的态度,如同春风解冻,使得原本有些沉闷压抑的言路为之一开。不少中下层官员,尤其是那些心怀理想、不满现状的寒门士子,开始大胆上书言事,指陈时弊。一时间,朝堂上竟有了几分“贞观之初”的清明气象。
这股风气,却让以长孙无忌为首的既得利益集团感到浑身不自在。那些被抨击的贪官、被点名的勋贵,多与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皇帝鼓励言官,无异于纵容他人动摇他们的根基。
恰在此时,有善于揣摩上意的官员,揣测皇帝欲树立超越先帝的威望,便上表请求皇帝东封泰山,祭祀天地,以彰显永徽之治的功绩。“封禅”乃是古代帝王最高的荣耀仪式,耗费巨大,但意义非凡。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官员的附和,尤其是那些希望通过操办大典捞取油水或讨好皇帝的人。朝堂上顿时弥漫起一股虚浮的颂圣之风。
然而,以褚遂良为首的清流谏臣们,却对此事大加反对。褚遂良更是当庭直谏,言辞恳切甚至可谓尖锐:“陛下登基未久,天下虽安,然西域初定,辽东未宁,国库尚虚,民生犹艰!此时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行封禅之巨典,非但无以彰显圣德,恐效隋炀帝之覆辙,徒耗国力,为天下笑!臣请陛下效仿太宗文皇帝,暂缓封禅,励精图治,待国库充盈,四夷宾服,再行此礼未迟!”
这番话,如同冷水泼头,让沉浸在封禅幻想中的李治瞬间清醒,也让那些鼓吹封禅的官员脸色难看。李治虽心有不甘,但褚遂良所言句句在理,且引用了太宗旧例,让他难以反驳。朝会最终不欢而散,封禅之议被暂时搁置。
退朝后,李治闷闷不乐地回到长生院。武媚娘见状,柔声询问。李治将朝会上褚遂良激烈反对封禅之事道出,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和恼怒:“朕不过是想效仿先帝,彰显国威,褚遂良便如此扫兴,将朕比作隋炀帝,着实可恨!”
武媚娘静静地听完,并未立刻附和或安慰,而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陛下,臣妾以为,褚御史此言,虽逆耳,却是忠言。”
李治一愣:“哦?媚娘你也如此认为?”
武媚娘点头:“封禅大典,固然是帝王盛事。然褚御史所言甚是,如今国库确不充裕,边境亦未全然安宁。若强行为之,只怕外表光鲜,内里耗空,反伤国本。陛下试想,太宗皇帝何等英明神武,亦是在贞观中期国力鼎盛之时方行封禅。陛下初登大宝,正是积蓄力量、收服人心之时,实在不必急于一时虚名。”
她顿了顿,观察着李治的神色,继续道:“况且,褚御史敢于直谏,正说明陛下开明,使忠臣得以尽言。此等风骨,乃国家之福。陛下若因直言而怪罪,岂非寒了天下忠臣之心?不若陛下下诏褒奖褚遂良之忠直,并明言暂缓封禅,专心内政。如此,既可显陛下纳谏之诚,又能彰显陛下务实之德,岂不胜过那劳民伤财的封禅大典?”
武媚娘这番话,既肯定了李治的雄心,又巧妙地引导他接受了谏言,更将一次可能的君臣冲突,转化为了彰显皇帝圣明的机会。李治听后,茅塞顿开,心中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反而对武媚娘的见识和胸怀更加钦佩。
“爱妃所言极是!是朕一时心急了。”李治握住武媚娘的手,感慨道,“有爱妃在侧,真乃朕之幸事。”
次日,李治果然下诏,赞扬褚遂良等谏臣忠心为国,并宣布暂缓封禅之议,要求群臣集中精力于安民、强兵、理财等实务。此举赢得了朝野清流的一致好评,李治的威望不降反升。
而在这场“纳谏”与“封禅”的风波中,陈昂始终冷眼旁观。他乐见谏臣风骨的重振,这有助于打破长孙无忌等人对舆论的垄断。他也赞赏武媚娘对李治的高明引导,这女人对权力的嗅觉和驾驭手段,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熟。至于封禅,他本就认为时机未到,搁置是明智之举。
唯有钦天监中的袁天罡,对这股突然兴起的“清流”风气感到极度不适。这些谏臣的存在,就像是他操控朝局棋盘上的不稳定因素,他们的“忠直”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打乱他的布局。而武媚娘在其中扮演的“贤内助”角色,更让他觉得如鲠在喉。
“清流……武氏……还有那躲在背后的陈昂……”袁天罡眼中寒光闪烁,“你们想营造一个‘君臣相得’的治世景象?本帅偏不让你们如愿!”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北方的辽东。高句丽的挑衅似乎越来越频繁,是时候,给这个看似平静的朝堂,投入一颗更大的石子了。他要让边关的烽火,来检验一下这刚刚兴起的“谏臣风骨”和“贤妃辅政”,究竟能承受多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