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猎猎,吹拂着桑海城高耸的城墙与连绵的屋瓦。这座海滨巨城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气势恢宏,繁华鼎盛,与沿途所见的残破景象恍如隔世。
陈昂与惊鲵随着人流步入城中。街道宽阔,市肆繁华,人流如织,其热闹程度甚至更胜临淄。空气中弥漫着海货的腥咸与各种香料、食物的混合气味,充满了活力与喧嚣。儒生打扮的士子随处可见,宽袍博带,步履从容,与城中繁忙的商贾、劳作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儒家根基之地,果然气象不同。”陈昂心中微动。此地的秩序与活力,确实能感受到一种文化积淀与教化之功。
惊鲵则下意识地拉低了斗笠的帽檐,习惯性地隐匿于人群之中,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桑海虽非罗网势力核心范围,但如此重要的城市,必然有其眼线。
“你先寻一处稳妥的客舍安顿,调养伤势。”陈昂对惊鲵道,“我需往小圣贤庄一行。”
惊鲵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她知道陈昂来桑海的目的之一便是拜访儒家。经过一路同行,她对陈昂的信任增添了不少,至少相信他不会对自己不利。
两人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寻了家整洁的客舍,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安顿好后,陈昂问明小圣贤庄的方向,便独自一人出了城。
小圣贤庄并不在桑海城内,而是建于城东之外一片临海的清幽山峦之上。沿着一条以青石板铺就、两旁古松苍劲的“求道径”上行,渐闻涛声,渐觉海阔天空。
庄院规模宏大,却无奢华之气,白墙黑瓦,飞檐斗拱,布局严谨而典雅,处处透着一股庄重、肃穆、而又不失生机的书香气息。山门之上,“小圣贤庄”四个古朴大字铁画银钩,蕴含着中正平和却又坚韧不拔的意蕴。
山门前有弟子值守,见到陈昂这位陌生来客,一名年轻弟子上前拱手行礼,语气谦和却又不失分寸:“这位先生请了,不知驾临小圣贤庄,有何贵干?”
陈昂还了一礼,取出离开新郑时韩非所写的荐书:“在下陈昂,受韩国韩非公子所托,游学至此,特来拜庄,瞻仰圣地风采,若蒙不弃,亦想请教庄内贤达。”他并未提及张良,因知张良此时应在韩国辅佐韩非,处理战后诸多事宜,并不在此处。
那弟子听到韩非之名,神色更显恭敬了几分。韩非才名远播,虽非儒家嫡传,但其学说与儒家亦有交流,且与庄内多位先生有旧。他接过荐书查看后,道:“原来是韩非公子之友。先生请稍候,容我通传一声。”
不多时,一名约莫三十余岁、气质温润如玉、目光睿智的中年儒生快步迎出,见到陈昂,含笑拱手:“在下无名,忝为庄内执事。闻听韩非兄友人到访,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无名?儒家第二号人物,地位尊崇,性情温和,学识渊博。陈昂没想到竟是此人亲自出迎,可见韩非荐书分量不轻,亦或是儒家礼数周全。
“颜先生客气了。在下陈昂,冒昧打扰,实乃慕名而来。”陈昂拱手回礼,不卑不亢。
“陈先生请。”无名侧身相邀,态度十分谦和,引着陈昂步入庄内。
一路行去,但见庭院深深,廊庑回环,藏书阁、讲经堂、礼乐殿等建筑错落有致。随处可见捧卷诵读的弟子,或于树下辩论,或于堂前习礼,气氛宁静而专注,学术氛围极为浓厚。与外界繁华的桑海城相比,此处宛如一方世外桃源,学术净土。
无名并未直接引陈昂去见掌门,而是先带着他大致游览了一番庄内主要景致,如“三省屋”、“诗礼堂”、“知鱼桥”等处,并简要介绍着儒家的理念与庄内规矩,言辞精当,如沐春风。
陈昂静静听着,偶尔发问,皆切中要害,显示出极高的见识与悟性,令无名眼中不时闪过讶异与欣赏之色。
“听闻陈先生并非儒门中人?”无名笑问。
“在下所学庞杂,于道、于法、于兵家皆有所涉猎,然未臻堂奥,此番游历,正是为广博见闻,印证所学。”陈昂坦然道。
“博采众长,方能融会贯通。陈先生之气度,非凡俗之辈。”无名赞道,并未因陈非儒生而有所轻视,反而更显尊重。
行至一处临海的悬崖平台,名为“观海台”,视野极佳,可见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海天一色,令人胸襟开阔。
“每于此观海,便觉个人之渺小,学问之无涯。”无名慨然道。
陈昂点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儒家兼容并蓄,亦有此胸怀。”
两人正交谈间,一名弟子前来禀报:“颜先生,掌门请您与客人前往‘仁义堂’一叙。”
无名笑道:“定是掌门师兄听说来了位有趣的客人,忍不住想见见了。陈先生,请。”
陈昂心中微动,儒家掌门伏生亲自相请,看来对自己颇为重视。
跟随无名来到“仁义堂”。此堂并无过多装饰,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堂上一人端坐,身着深色儒服,面容古拙,目光沉静如水,气息渊深岳峙,不怒自威,正是儒家掌门伏生。
“掌门师兄。”无名行礼道,“这位便是韩非公子推介而来的陈昂先生。”
陈昂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山野之人陈昂,见过伏生先生。”
伏生目光如电,在陈昂身上一扫,沉稳开口:“陈先生不必多礼。韩非公子信中所言,对先生推崇备至,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他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
“伏生先生过誉。韩非公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陈昂谦逊道。
分宾主落座后,有弟子奉上清茶。
伏生并未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询问陈昂对当今天下大势的看法,以及对诸子百家学说的见解。这既是一种考较,也是一种交流。
陈昂从容应对,他融合了多个世界的见识与太乙山的修行感悟,言辞虽不激烈,却往往能直指本质,发人深省。他谈“道”之自然,亦论“法”之严谨,评“兵”之诡道,却又不拘泥于任何一家之言,总能站在一个更超然的角度进行剖析。言谈间,亦不经意流露出对新郑惨状及沿途百姓苦难的深切关注。
伏生听得时而沉思,时而颔首。无名面露欣赏。
尤其是当谈及“民本”、“仁政”与“天下秩序”时,陈昂虽未直接抛出那“天下为公”的惊世之言,却也能引经据典,结合所见所闻,阐述“民心向背乃兴亡之本”的道理,其视角之独特,见解之深刻,令伏生也为之动容。
“先生之论,虽非纯儒,却深合仁政爱民之本意,切中时弊,发人深省。”伏生最终叹道,看向陈昂的目光已带上真正的尊重,“听闻先生来自韩国,如今韩国局势……唉,子房与韩非公子身处漩涡中心,想必亦是艰难。”他提及了张良,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陈昂点头:“子房兄与韩非公子皆心怀社稷,志在匡扶,然局势错综复杂,非一日之功可扭转。”他并未详说新郑具体事宜,毕竟涉及诸多隐秘。
伏生颔首,不再深问,转而道:“先生学识渊博,见解独到,若不嫌弃,可在庄内多住几日,阅览典籍,与庄内弟子切磋交流,亦是一段佳话。”
陈昂正有此意,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多谢伏生先生。”
无名笑道:“如此甚好。我这就为陈先生安排住处。”
至此,陈昂算是初步得到了小圣贤庄的认可,可以在此暂留。
然而,他心知肚明,儒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伏生、无名这等真正求道之士,也难免有迂腐守旧或心思各异之人。且桑海之地,势力错综复杂,罗网的阴影或许也已悄然笼罩至此。
他的桑海之行,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