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杯里的热茶氤氲着白气，浓郁的茶香混合着办公室里尚未完全散去的、一丝无形的硝烟味，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稍定的气息。陈成接过诸成递来的杯子，入手温热，他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仿佛驱散了几个小时禁闭室里沉淀下的寒意和僵滞。
“啧，”他看着杯中沉浮舒展的茶叶末子，咂了下嘴，像在评价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要说这地方啥好，还得是李大妈的红烧肉地道，肥瘦相间，入口即化，咸淡拿捏得死死的。再配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啧啧，啥糟心事都能压下去。比某些人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实在多了。就是可惜，”他抬眼，看向门口的方向，脸上带着点遗憾，“今天这肉，怕是真凉透了，油都凝了白霜喽。”
诸成倚在桌边，看着陈成这副明明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却像只是错过了一场普通饭局的淡定模样，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他太了解这个老搭档了，越是惊涛骇浪之后，陈成越是能用这种最接地气、最市井的方式稳住心神，也稳住所有关注着他的人心。这是一种大智若愚的智慧，也是历经风雨后的强大底气。
“凉了怕啥？”诸成轻笑一声，手指在光滑的办公桌面上随意敲打着，“凉了的红烧肉，油香味反而浸得更透，别有风味。再说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点促狭，“李大妈心疼你陈书记受了‘委屈’，指不定这会儿正拿着小灶重新给你回锅猛火热油地再烧一份呢？加料加倍，保管让你吃得满嘴流油，把那点‘晦气’全顶出去！就是不知道食堂大师傅明天得念叨多久，‘陈书记害我多烧了一锅肉，半桶油没了！’”
陈成闻言，终于也绷不住，朗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冲散了最后一点残留的紧绷。这笑声像是一道无形的宣告，让所有竖着耳朵、隔着厚重门板试图捕捉里面动静的大小官员们，心头那块悬了几个小时的巨石，“咚”地一声落了地。书记还能这么笑，那就是真没事了！天塌不下来！
笑声未歇，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小赵秘书那张脸挤了进来，眼睛还红着，鼻头也红着，显然是刚才哭得太狠，还没缓过劲。他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大号的保温桶，另一只手端着一个装得冒尖的白米饭碗，那架势，像是抱着传国玉玺，生怕洒了一滴油星子。
“书…书记！诸秘书长！”小赵的声音还带着点哭腔后的沙哑，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如释重负，“肉！红烧肉！米饭！都…都热乎着呢！李大妈说，凉了再热一遍就不是那个味儿了，她特意…特意重新炖了一小锅给您！还…还偷偷给您多放了好几块肥的五花！冒着被主任骂的风险呢！”
小赵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保温桶和米饭碗放在陈成宽大的办公桌上，揭开保温桶盖子的瞬间，一股浓郁霸道、带着焦糖色光泽的肉香猛地爆发出来，瞬间统治了整个空间。那色泽，那香气，比早晨那锅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成看着那油光锃亮、颤巍巍的红烧肉块，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由衷的满足。“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李大妈懂我！”他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夹起最顶上那块颤巍巍、肥肉部分足有两指厚的肉块，直接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起来，油脂的丰腴和瘦肉纤维的满足感在口腔里爆炸。
诸成在一旁看着，含笑不语。这碗看似平常的红烧肉，此刻意义非凡。它不仅代表着食堂大师傅朴实的心意，更是陈成在这场风波中强硬立场和稳固地位的象征。能在这个时候，让食堂师傅心甘情愿、甚至冒着风险为他单独开小灶加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人心所向，有时候就体现在这一饭一蔬之间。
就在陈成吃得正香，办公室里弥漫着温暖安宁的食物香气时，小赵秘书并没有离开。他脸上激动褪去，换上了一副欲言又止的凝重表情，手里还捏着一份薄薄的、显然是刚打印出来不久的内部传真件。
“书…书记，秘书长，”小赵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省纪委那边…刚发来的加密传真，要求我们市委全力配合后续工作。”
陈成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了小赵一眼。诸成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目光投向他手中的文件。
“念。”陈成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筷子却没停，又夹起一块肉。
小赵深吸一口气，展开文件，尽量清晰地念道：“鉴于丰南市近期发生的针对陈成同志的恶意诬告陷害事件性质极其恶劣，手段极其卑劣，严重干扰省委工作部署、破坏丰南市改革发展稳定大局。经省纪委紧急会议研究决定：
一、对涉嫌诬告陷害、滥用职权、严重违纪的省公安厅副厅长张某某（即张副厅长），立即采取‘两规’措施（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代问题），由省纪委专案组异地羁押，深入审查！
二、责成丰南市纪委立即介入，全面清查此案中涉及的所有丰南市本地线索、涉案人员及可能存在的保护伞问题，务必查清查透，无论涉及谁，绝不姑息！
三、要求丰南市委、市政府，特别是陈成同志，坚守岗位，排除干扰，确保全市各项工作特别是重点工程、民生项目平稳有序推进，以实际成效回应关切……”
文件措辞严厉，态度坚决，特别是“无论涉及谁，绝不姑息”几个字，更是掷地有声。这也算是省里对陈成被诬陷事件的最高级别定性和最有力背书。
小赵念完，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陈成咀嚼红烧肉的细微声响。
“知道了。”陈成咽下嘴里的食物，淡淡地说了一句，随手把那份文件接过来，随意地扫了一眼，就丢在了桌上那堆等待批示的文件上，仿佛那只是一份普通的会议通知。“看来省里这回是真生气了，反应够快，下手也够狠。直接‘两规’异地羁押，这是要把张副连根拔起，不给他任何翻身甚至串供的机会。”他点评的语气，像是在讨论一块红烧肉的肥瘦搭配。
诸成拿起那份文件，仔细看了几眼，手指在“异地羁押”和“查清查透”几个关键词上轻轻划过，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洞察秋毫的冷笑。“下手快？是挺快。狠也确实狠。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老陈，你不觉得这动作快得有点…刻意吗？”
陈成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看向诸成：“嗯？”
“省纪委的反应速度，快得超乎常理。从张副在办案点暴露，到他被控制，再到这份措辞严厉、程序完备、甚至细化到要求丰南市纪委立刻介入的紧急通知，几乎是同步完成。效率之高，堪称神速！”诸成放下文件，走到窗边，看着阳光下恢复繁忙秩序的市委大院，“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省纪委高层，或者说省里某些领导，对此事的定性早已有了预案，甚至可能早就掌握了某些指向张副的证据链，只缺一个引爆点。张副在办案点自己跳出来认罪，恰好撞上了枪口，成为了那个完美的、公开的、无可辩驳的导火索。省里是顺水推舟，借势而为，快刀斩乱麻，想要以雷霆之势，把张副这个人，连同他犯的事，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尽快结案！”
陈成的眼神锐利起来，他放下了筷子：“你是说…省里想尽快了结此案？想把案子捂在张副一个人身上？丢车保帅，断尾求生？”
“十有八九。”诸成转过身，眼神清亮，带着看透迷雾的锐利，“张副在失控状态下喊出的那句话——‘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惹了谁！那位绝不会放过你们！’——这才是真正让某些高层坐立不安的关键！张副知道的太多，攀咬性太强。他彻底垮掉，必然会疯狂咬人以求自保。而他背后那条‘大鱼’，能量之大，足以让省里某些人都感到棘手甚至忌惮！”
他走到办公桌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文件上“深入审查”和“查清查透”几个字旁边，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所以，你看这份通知，看似雷厉风行、深挖到底的姿态摆得很足。但核心在哪里？‘深入审查’张副，‘查清查透’他在丰南这边的‘保护伞’和‘涉案人员’。重点全在张副本人和丰南这个局部！对更深的水面之上，那个所谓的‘那位’，这份通知只字未提，讳莫如深！这叫什么？这叫精准切割！目标明确：张副，就是这条腐败链上的终点！是那只被抛出来、注定要砸得粉碎的‘尾’！”
诸成的分析如同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了那份看似雷霆万钧的文件背后，可能隐藏的深层意图和官场博弈的残酷逻辑。张副的疯狂，暴露了他背后大鱼的存在。而省里的迅猛反应，恰恰可能不是为了深挖大鱼，而是为了尽快斩断线索，把祸水控制在张副这个级别，避免引火烧身，波及更高层级的平衡！
陈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刚才吃红烧肉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好一个丢车保帅，好一个断尾求生！玩得真是炉火纯青！”他冷笑一声，“他们想把张副变成一颗死棋，把所有污水烂账都泼在他一个人头上，然后盖棺定论，天下太平！至于他背后那条搅风搅雨、真正想弄死我陈成的‘大鱼’，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
一股被轻视、被充当棋子的怒意，在陈成胸中悄然升腾。张副这条疯狗固然可恨，但背后那个操纵他、真正想要他命的黑手，更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杀机！如果省里真是这个态度，那他陈成这场险些致命的“冤狱”，岂不是成了某些人官场博弈中轻描淡写的一笔？成了他们“大局为重”下的牺牲品？
“放过？”诸成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却勾起一个略带狡黠的弧度，“老陈，省里想捂盖子，想尽快平息事态，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盖子捂不捂得住，事态平不平得了，光靠他们想，可不够。”
他踱步到陈成身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力量：“张副疯了，但他留下的东西，可能比他清醒时更有‘价值’。他在丰南经营多年，不可能只靠自己一个人。他在市局、在下面某些区县、甚至在我们市委市政府内部，有没有安排暗桩？有没有留下足以指向更高层面的铁证？他在省厅这么多年，难道就没偷偷给自己留点‘保命符’？省里想把他这条‘尾’斩断，我们就偏偏要把这条‘尾’给他接上！让他变成一根线，一根能顺着往上捋的线头！”
“你是说…深挖张副在丰南的根须？”陈成立刻明白了诸成的意思。
“对！”诸成斩钉截铁，“省纪委要我们丰南市纪委‘查清查透’本地线索，好啊！我们就查！大张旗鼓地查！认认真真地查！揪出所有和张副有勾连的本地蠹虫！但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查到谁头上…嘿嘿，”他笑得像只刚偷到鸡的老狐狸，“这就大有文章可做了。省里不是想捂盖子吗？我们就偏要把锅盖掀开，看看里面除了张副，还有些什么臭鱼烂虾！把动静搞得越大越好，让那些躲在张副背后、以为能高枕无忧的家伙，睡不着觉！让他们自己慌！自己乱！一乱，就容易出纰漏！我们就在这乱局里，等着那条真正的大鱼自己沉不住气，露出马脚！”
陈成眼中精光爆射，诸成这个“将计就计”的策略，如同黑暗中点亮的一盏灯！省里想快刀斩乱麻息事宁人？他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把水彻底搅浑，把火彻底烧旺！把张副引发的这场风暴，变成一场席卷整个丰南、甚至可能波及更高层面的反腐烈火！让那些想断尾的大鱼，在惊涛骇浪中无处遁形！
“好！”陈成一拍桌子，震得保温桶都跳了一下，“就这么干！老诸，你马上亲自去市纪委找老孙（纪委书记孙正明）！传达省纪委的精神，要求他立刻成立联合专案组，抽调精干力量！不仅要查张副诬告陷害的案子！更要深挖他所有在丰南的利益输送链条、人事安排、保护伞！给我把丰南的地皮翻过来查！给我查个底朝天！查他个惊涛骇浪！”
“明白！”诸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这就去办！保证动静够大，火苗够旺！”他转身就要走。
“等等！”陈成叫住他，指了指桌上那份省纪委的传真，“动静要大，但姿态也要做足。回复省纪委的报告，你亲自起草！语气要诚恳，态度要坚决，把我们的部署——尤其是坚决响应省纪委号召、深挖彻查丰南本地保护伞这个重点，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措辞嘛…既要体现我们揪出蛀虫的决心，又要点到‘尽管张副是省管干部，但他在丰南的爪牙我们绝不放过’这个意思。让省里某些人哑巴吃黄连，说不出个不字！”
“高！”诸成竖起大拇指，笑得意味深长，“既要轰轰烈烈地放火，还要名正言顺地拿到放火的‘圣旨’。这报告，我保证写得声情并茂，让省里看了都挑不出理儿！让他们想捂盖子都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诸成带着“放火”的使命和“写报告”的任务，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办公室。陈成则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已经温凉但依旧诱人的红烧肉，眼神却锐利如刀，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风暴才刚刚开始，大鱼想断尾求生？也得问问他陈成这把烧红的刀子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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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南市纪委的行动，如同平地惊雷！
省纪委的紧急通知像是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在市委书记陈成的明确授意和市委秘书长诸成的亲自督阵下，市纪委书记孙正明这位素来以沉稳着称的“老监委”，也罕见地展现出了雷霆万钧之势！
专案组当天下午就挂牌成立，名称极其醒目：“省纪委交办张某某涉嫌严重诬告陷害及深挖保护伞问题丰南联合专案组”。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强烈的信号——省里交办的重点案件，重点在深挖丰南本地的保护伞！
专案组规格极高！孙正明亲自挂帅担任组长，副组长由市纪委两位经验最丰富的副书记以及市公安局一位分管经侦、技术的副局长担任！成员从市纪委各科室、市公安局经侦、技侦、网安、甚至还有审计局、税务局抽调的精兵强将组成！阵容之豪华，力度之大，堪称丰南市近年纪检监察系统之最！
联合专案组进驻的地点，更是充满了象征意义——没有选择市纪委的办案点，而是直接设在了市公安局大楼！一个临时腾空的、安装了最先进监控和保密通讯设备的指挥中心，24小时灯火通明！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这次调查，将深度整合纪检和公安的侦查力量，矛头直指张副过去深耕多年的公安系统内部！
专案组启动会议开得简短而杀气腾腾。孙正明一反常态，没有讲任何官话套话，直接拿出了一份由诸成亲自起草、陈成批示同意的全市重点摸排名单和调查提纲！名单上，密密麻麻列着几十个名字和单位——全是过去几年与张副在工作上往来密切、或其提拔重用、或其家属子女经商办企业所在地的重点区域负责人！
“同志们！”孙正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压力，“这是一场特殊的战斗！省纪委把深挖张某某在丰南保护伞和利益链条的重任交给了我们，市委陈书记要求我们查清查透！我们没有任何退路！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提纲上的每一个线索，都要像过筛子一样，一遍遍过！不放过任何疑点！不遗漏任何细节！办案纪律我就不强调了，谁在这个时候捅娄子、走漏风声、徇私枉法，就是和张某某同流合污！我孙正明第一个饶不了他！”
公安局的那位副局长更是杀气凛然，拍着桌子吼道：“把你们看家本事都给我拿出来！经侦的，查账！查资金流向！查他有没有收黑钱！技侦的，给我盯死所有相关人员的通讯记录、活动轨迹！网安的，把互联网给我筛一遍，看他有没有搞小圈子、泄露机密！发现疑点，立刻报告！我不管他是谁的老部下！谁的老同学！涉及案子，天王老子也得查！出了问题，我顶着！”
会议一结束，整个专案组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启动！数十份协查函、调取证据通知书如同雪片般飞向相关单位！市纪委的谈话室瞬间爆满，一个个被列入名单的人员被请来“喝茶”，谈话时间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深夜，灯火通明！公安局大楼里，键盘敲击声、电话通话声、案情分析讨论声此起彼伏，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场规模浩大、毫不掩饰的调查行动，如同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丰南官场那敏感的神经末梢上！
消息根本捂不住！整个丰南官场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妈呀！市纪委和公安局联合办案！孙书记亲自坐镇！这动静…这是要把天捅破吗？”
“名单我看到了！那上面的名字…嘶！好几个关键位置的头头啊！”
“完了完了！陈书记这是真怒了！要秋后算账了！张副栽了，他那些虾兵蟹将一个都跑不掉！”
“听说专案组就在市公安局大楼里办公！这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