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霉味混杂着泥土的潮气，如同沉重的裹尸布，死死缠绕着帐篷内每一寸空间。林锋蜷缩在角落草铺最深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帐篷布，双眼紧闭。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灼痛着干裂的喉咙和受创的肺腑。身体内部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在每一个神经末梢疯狂燃烧——右肋下塌陷处的撕裂感，左臂烙伤处那亿万只蚂蚁啃噬爬行般的诡异麻痒，还有大腿贯穿伤处传来的、每一次轻微挪动都带来的钻心钝痛。
然而，比这些更加清晰、更加尖锐的，是帐篷外传来的声音。
不再是老兵们粗声大气的吆喝，也不是装备碰撞的铿锵。而是一种更加沉闷、更加压抑的“咄！咄！咄！”声！是枪托或者木棍，重重砸在沙袋上的声音！节奏分明，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略显生涩的…协同感？
紧接着，是压低的、短促有力的口令！
“左前！跃进！”
“掩护！”
“右翼！包抄！”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不再是之前那种混乱的嘶吼，而是带着明确目的和相互呼应的战术指令！
林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属于“狼牙”的战场本能如同沉眠中被唤醒的凶兽，在剧痛的牢笼中抬起了头。他能“听”出来！这是老鹞的声音！他在指挥！在实践那天他在泥地上划出的“三角阵型”雏形！虽然动作还很生硬，配合远谈不上默契，但那种清晰的战术意图和相互掩护的意识，已经如同初生的幼芽，顽强地穿透了原始蛮勇的土壤！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林锋胸腔里翻腾——职业的本能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欣慰，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冰冷的警惕和巨大的危机感！他的“种子”被播下了，但同时也将他彻底暴露在了聚光灯下！张排副那最后深深的一瞥…李石头那无处不在的、如同跗骨之蛆的审视目光…老兵们眼中日益增长的敬畏和好奇…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绞索，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就在这时，帐篷入口处那脏污的布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劣质酒精、血腥和脓臭的刺鼻气味，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灌了进来！伴随着这股气味，一个佝偻、沉默、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是老周。
他依旧穿着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沾满深褐色污渍和黄色脓斑的“白大褂”。沟壑纵横的脸上毫无表情，浑浊麻木的眼睛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他手里拎着一个同样肮脏油腻的帆布小药箱，药箱边缘露出几把生锈的钳子和镊子冰冷的金属光泽。
例行换药的时间到了。
老周佝偻着背，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径直走向蜷缩在阴影里的林锋。他布满污垢和老茧的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叽”声。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直接落在林锋左臂那片被肮脏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烙铁伤口上。
赵小栓如同受惊的兔子，在帐篷另一个角落猛地缩紧了身体，把头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每一次老周的到来，都意味着痛苦和恐惧。
老周在草铺旁停下。他没有看林锋紧闭的眼睛，也没有任何询问。他如同处理一件无生命的物品，动作熟练而麻木地放下药箱。然后，他伸出那双同样沾满污垢、指缝里嵌着黑色血痂的手，极其粗暴地、毫不怜惜地撕扯开林锋伤口周围早已和血痂、泥污、甚至一些腐烂的组织液黏连在一起的破烂纱布！
“嘶啦——！”
布帛撕裂和粘连皮肉被强行剥离的声音，在死寂的帐篷里显得异常刺耳！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林锋的神经！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猛地凸起！身体在草铺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闷哼！额角的冷汗瞬间如瀑般涌出！
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睁眼，也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颤抖的嘴角，证明着这具躯壳承受的痛苦。
老周对林锋的痛苦反应置若罔闻。他浑浊麻木的目光，如同最冷漠的验尸官，死死盯着被撕开的纱布下暴露出来的伤口。
当那片伤口完全暴露在昏暗光线下时，老周布满污垢的脸上，那层凝固的麻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终于荡开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撼动他整个灵魂的涟漪！
伤口…愈合了？
不！不是正常的愈合！
那片曾经被烙铁烧得焦黑碳化、深可见骨、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恐怖创面，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焦黑的碳痂大部分已经脱落！暴露出下面新生的皮肉！但那些皮肉…绝不是正常愈合时那种粉嫩的、脆弱的新生组织！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带着一种过度生长活力的暗红色！如同刚刚剥开皮的、还在微微搏动的牛肉！新生的肉芽组织异常肥厚、饱满，如同无数细小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触手，在伤口边缘疯狂地扭曲、缠绕、增殖！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深紫色，肿胀发亮，仿佛下面积蓄着巨大的压力！
最让老周感到灵魂战栗的，是伤口深处传来的…温度！
一种异乎寻常的、远超正常炎症反应的灼烫感！仿佛皮肉之下埋藏着微弱的炭火！这股灼烫感穿透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进老周的鼻腔！
还有…搏动！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坚韧的搏动感！如同被强行压抑的地火，在焦黑的废墟下有规律地脉动！伴随着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那片暗红色的、过度生长的肉芽组织似乎都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蠕动？！
老周布满血丝的浑浊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握着肮脏纱布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绝不是磺胺粉能带来的效果！这更不是人类重伤员该有的体征！这景象…这感觉…像极了他在某个被日军彻底焚毁的秘密医疗点废墟里，从焦黑残骸中翻出的、记录着某种禁忌实验的破碎玻璃底片上看到的…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中、被注射了不明物质的实验体肌肉组织的微观影像！那些被标注为“幽灵兵”计划的…活体组织样本！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老周的心脏！那个荒诞绝伦却又无比恐怖的念头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他的理智——眼前这个叫林二狗的小兵…他的身体…难道就是日军“幽灵兵”计划的…活体产物？！
老周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死亡气息也无法压制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强迫自己冷静，布满污垢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向林锋左臂那片暗红肿胀、疯狂蠕动的伤口边缘！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老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烫！如同触摸到一块刚刚熄灭但余温尚存的烙铁！
韧！那新生的皮肉组织异常坚韧，弹性远超常人，仿佛下面不是柔软的肌肉，而是充满张力的牛筋！
还有…那清晰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麻痒感！如同亿万只细小的活物在皮肉深处疯狂地爬行、啃噬！这种感觉，比视觉冲击更加直接、更加恐怖地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
“呃…” 老周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嘶声！他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指！布满污垢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沟壑纵横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形！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刚才触碰过伤口的手指，又猛地转向草铺上依旧紧闭双眼、仿佛无知无觉的林锋，眼神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惊悚！
这…这绝不是人！是怪物！
帐篷内死寂得可怕。只有老周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赵小栓无法控制的、牙齿打颤的细微声音，在浓重的死亡气息中，艰难地、微弱地挣扎着。
老周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他死死盯着林锋左臂那片依旧在微弱搏动、暗红肿胀的伤口，眼神变幻不定——恐惧、惊骇、难以置信…最后，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丝…疯狂的、如同赌徒看到绝世珍宝般的…贪婪？！
他猛地弯下腰，不再犹豫。他用沾满污垢的手，慌乱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从药箱里抓出一大把淡黄色的磺胺粉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神经质的颤抖！他不再吝啬这比黄金还珍贵的药物，将大把大把的粉末，如同倾倒祭品般，疯狂地、厚厚地覆盖在伤口那片诡异蠕动的暗红色肉芽组织上！
厚厚的、淡黄色的药粉，暂时掩盖了那片令人心悸的暗红和搏动。
老周直起身，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被药粉覆盖的伤口，又深深看了一眼草铺上依旧“昏迷”的林锋。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猛地提起药箱，佝偻着背，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般，脚步踉跄、却又异常迅速地冲出了这顶充满诡异气息的帐篷！布帘在他身后剧烈地晃动，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帐篷内，再次只剩下林锋压抑的喘息和赵小栓无法抑制的恐惧呜咽。
草铺阴影里，林锋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疯狂转动。老周手指触碰伤口时那剧烈的颤抖和惊恐的吸气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暴露了！
身体最深层的秘密…那诡异的恢复力…被发现了！
而且…是被这个见惯了死亡、麻木不仁的老军医…用一种近乎见到鬼魅般的恐惧和…贪婪…所发现！
巨大的危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锋残存的意识！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内部的剧痛和那诡异的麻痒感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噬。只有左臂伤口深处，在那厚厚的磺胺粉覆盖之下，那微弱而坚韧的搏动，依旧如同不死的鬼火，在黑暗中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