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死寂无声。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斜斜照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的光斑,勉强照亮了神像下那一小堆干草。
小乞丐躺在草堆上,像一具被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嘶嘶声,仿佛下一口就会接不上来。血和泥污在他脸上、身上结成了深色的硬壳。
独孤无双站在一旁,如同一尊融入阴影的石像。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孩子那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胸膛上,以及那些扭曲变形的伤口处。那死寂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就这样站了许久,久到庙外的风声都似乎倦怠了下去。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扫过破庙腐朽的梁柱、倾颓的供桌、以及墙角堆积的瓦砾。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神像背后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里。
他动了。
没有脚步声,身影如同滑过地面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那片黑暗。那里似乎有一个早已坍塌的侧门通道,通向庙宇更深处废弃的院落。
片刻之后,他从黑暗中重新走出。手里多了几株植物。它们的叶子形态各异,有的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有的呈灰绿色,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像是随手从路边扯来的野草。但他的手指精准地捏着它们的根茎部位,避开了某些特定的叶片。
他回到小乞丐身边,屈膝蹲下。这个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依旧带着一种僵硬感和滞涩。
他将那几株草药放在一旁稍干净的石板上。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小乞丐的额头。
指尖传来的温度滚烫,孩子显然已经起了高热。昏迷中的小乞丐似乎感受到那一点冰冷的触碰,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脑袋微微偏开。
独孤无双的手指顿了一下,缓缓收回。
他沉默地拿起一株叶片中肥厚、带着淡淡腥气的草药部分,塞进口中。他没有用水清洗,甚至没有擦拭叶片上的灰尘而是直接用牙齿咀嚼起来。
枯瘦的脸颊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鼓动,庙宇里响起单调而轻微的“沙沙”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咀嚼毫无味道的蜡块。很快,他将嚼烂的、变成深绿色糊状的草渣吐在掌心。
然后,他伸出手,动作依旧笨拙,甚至有些迟疑。他用指尖挑起一点草糊,小心地敷在小乞丐肋下那处已经破皮肿胀的淤伤上。
冰凉的草糊接触到火烫的皮肤,昏迷中的小乞丐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更响亮的痛哼,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
独孤无双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孩子痛苦的反应,死寂的眼底再次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孩子重新陷入沉寂,才再次伸出手,继续刚才的动作。
他敷药的动作很慢,很轻,与他之前杀人时的狠辣果决判若两人。那双手,握剑时稳如磐石,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指尖偶尔会微微颤抖,似乎生怕用力过度,碰碎了这具已然残破的躯体。
他将嚼碎的草药一点点敷在几处主要的伤口上:肋下,手臂被木棍抽裂的地方,腿上狰狞的青紫色棍痕。
然后,他撕下了自己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摆内衬——那部分相对还算干净些。嗤啦的布匹撕裂声在寂静的庙里格外清晰。
他拿着那些破布条,开始尝试包扎。
这显然是一项他极其生疏的工作。布条在他手里显得很不听话,要么太松,一下子滑脱,要么不小心缠得太紧,引得昏迷中的孩子发出痛苦的喘息。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调整,动作僵硬而反复。
月光缓慢移动,照亮他专注而沉默的侧脸。汗水从他花白的鬓角渗出,沿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但他毫无所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布条和那具小小的身体上。
终于,最后一个结勉强系上。虽然歪歪扭扭,丑陋不堪,但总算将敷了药的伤口大致包裹了起来。
他停了下来,看着被自己包扎得像个蹩脚粽子的孩子,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宽大粗糙的手掌,轻轻拂开小乞丐额前被血污黏住的杂乱头发,露出其下滚烫的额头和他不断颤动的眼皮。
他的手掌没有停留,缓缓下移,探入孩子背后与干草之间。
触手所及,一片冰凉潮湿。地面的寒气正透过薄薄的草垫,不断渗入孩子重伤的身体。
独孤无双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紧了些。
他收回手,沉默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却同样破烂肮脏的外袍。动作间,露出内里瘦骨嶙峋、布满旧伤疤痕的身躯。
他将还带着一丝微弱体温的袍子仔细地盖在小乞丐身上,连脖子都小心地掖好,只露出一张呼吸艰难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恢复了那尊石像般的姿态,盘膝坐在了草堆旁的地上,背脊挺直,面朝着破庙入口的方向。
将那具小小的、被高热和伤痛折磨的身体,护在了自己与墙壁之间的角落里。
庙外,寒风呼啸。
庙内,只有一大一小两道几乎融为一体的微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