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艄公不再看他们,
转过身,
继续摇动那柄长长的木橹。
“吱呀…吱呀…”
单调滞涩的声音再次响起。
船板湿滑冰冷,
带着浓重的河腥和朽木味道。
三人小心翼翼地踏上这艘诡异的木船。
船身随着他们的重量微微摇晃,
两侧悬挂的旧物件再次发出细碎杂乱的叮当声,
在暗红灯笼的光晕下,
如同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老艄公摇着橹,
木船无声无息地滑离了那破败的“码头”
,
驶入河湾更深处。
两岸的景物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只剩下浑浊的河水在暗红灯笼的映照下,
流淌着粘稠的、
如同稀释血浆般的光泽。
空气里那股陈年淤泥和水锈的腥气越来越浓,
还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
类似大量陈旧纸张和廉价香烛焚烧后的怪味。
“感觉…像…坐在…一条…巨大的…腐烂水蛇…背上…”
林薇薇抱着膝盖缩在船舱一角,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灵觉在这里被无数混乱的“声音”
冲击——不是人声,
是河水呜咽、
朽木呻吟、
旧物碰撞、
以及更深处某种难以名状的、
如同巨大生物缓慢蠕动的沉闷回响。
“少说两句!”
陈斌低声呵斥,
他自己也脸色发白,
后背的麻痒感在这诡异的环境中似乎被放大了,
让他坐立不安。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船外那如同血水般的河面。
张清明盘膝坐在船头,
背对着老艄公,
目光落在手中那枚冰冷的铁尉令上。
三道枷锁缠绕龙形的符号在暗红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
他尝试运转心法,
丹田内那点微薄的道力艰难流转,
抵抗着四周无孔不入的阴寒湿气。
后背尸鱼膏带来的灼痛感已经减弱,
但阴煞的根子似乎扎得更深了,
与这河底的怨气隐隐呼应。
“吱呀…吱呀…”
木橹声单调地重复。
时间仿佛在这片粘稠的黑暗和血色的水光中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
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
摇曳的光亮。
不是灯笼的红光,
而是一种更加惨淡、
如同磷火般的幽绿色。
“到了。”
老艄公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摇橹的动作停了下来。
木船缓缓靠近。
借着船头暗红的灯笼和前方那点幽绿的光,
勉强能看清那是一个极其简陋、
如同栈桥般伸入水中的木结构平台。
平台由几根歪斜的木桩支撑,
上面铺着腐朽发黑的木板。
平台尽头,
连接着一片更加浓重的、
仿佛连光都能吞噬的黑暗区域。
那幽绿的光,
正是从平台边缘一根孤零零的木桩顶端悬挂的、
同样破旧的绿纸灯笼里发出的。
空气中那股陈年纸张和香烛焚烧的怪味,
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浓烈得令人作呕。
“黄泉渡…到了。”
老艄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下船。
往前走。
别回头。
记住…渡口有‘规矩’。
守规矩,
或许能找到你们要的。
不守规矩…”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笑,
“…就留下来…填渡口吧。”
平台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仿佛随时会断裂。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陈年纸张焚烧味混合着潮湿的腐木气息,
几乎凝成实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肺部被堵塞的黏腻感。
绿纸灯笼散发的幽光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的范围,
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
仿佛凝固的黑暗。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陈斌低骂了一句,
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张清明的胳膊,
后背的麻痒感在幽绿光线下似乎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针刺感。
“感觉…好多…‘书’…”
林薇薇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迫的嘶哑,
她的灵觉在这里被无数重叠的、
冰冷的、
带着墨臭的“意识”
碎片冲击,
“像…掉进了…一个…淹死过无数读书人的…旧书库…怨气…好深…带着…写不完的…不甘心…”
张清明打着手电,
惨白的光柱刺入前方的黑暗。
光晕所及,
景象让三人心头一沉。
平台尽头连接的,
并非预想中的陆地或建筑,
而是一个巨大、
深邃、
仿佛通往地底深处的洞口!
洞口边缘是粗糙开凿的岩石,
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浑浊的水珠。
洞口上方,
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早已褪色发黑的木匾,
匾上用惨绿的颜料写着两个扭曲的大字——渡口。
字迹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邪异。
而在洞口两侧,
各有一排长长的、
同样腐朽发黑的木架子。
架子上,
密密麻麻、
层层叠叠地摆放着无数东西!
不是行李,
不是货物,
而是一本本、
一卷卷、
一堆堆的——书册、
卷轴、
账本、
信札!
无一例外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纸张卷曲发黄发脆,
边缘布满霉斑和水渍。
许多书册被水浸泡过,
粘连在一起,
像一块块巨大的、
肮脏的纸砖。
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陈年纸张和墨汁的腐败气味,
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书…全是书?”
陈斌看得头皮发麻,
“这鬼渡口…改废品收购站了?”
“感觉…每一本…都‘哭’过…”
林薇薇脸色惨白,
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指节发白,
“沾着…主人的…绝望…被水泡烂的…不甘心…”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
如同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
声,
从前方的洞口深处传了出来。
声音断断续续,
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仿佛有人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书写着什么。
“谁…谁在里面?”
陈斌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沙…沙…”
声音依旧,
没有回应。
张清明的手电光柱猛地射向洞口深处!
光线刺破浓稠的黑暗,
只照亮了洞口几米的范围——湿滑的岩石地面,
继续向下延伸的陡峭石阶,
石壁上渗出的水珠…以及,
光柱边缘,
一只放在石阶上的、
极其破旧的靛蓝色布鞋!
布鞋旁边,
散落着几页被水浸透、
字迹模糊的纸张。
“沙…沙…”
那书写声似乎就是从更深、
更黑暗的地方传来。
“规矩…”
林薇薇猛地想起老艄公的话,
声音带着惊悸,
“他说的…渡口有‘规矩’!”
张清明目光锐利地扫过洞口两侧堆满废弃书卷的木架,
又落在那幽绿的“渡口”
木匾上。
他注意到,
在木匾下方,
靠近洞口边缘的湿滑石壁上,
似乎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手电光聚焦过去。
字迹被青苔和水垢覆盖了大半,
但依稀能辨认出:
“入渡口者,
须纳‘路引’一篇…”
“…心诚则通,
无字莫入…”
“…莫问前程,
莫扰书魂…”
“路引?
心诚则通?
无字莫入?”
陈斌念着,
一脸茫然,
“这都什么跟什么?
让我们交作文?”
“是‘字’。”
张清明的声音低沉,
“纳‘路引’一篇…意思是要留下一段文字,
作为进入的凭证?
‘心诚则通’…写的东西要‘诚’?
‘无字莫入’…没有文字,
或者文字不‘诚’,
就进不去?”
他看向洞口深处那断断续续的“沙沙”
声,
心中有了猜测。
“莫扰书魂”
…更是直白的警告。
“写…写什么?”
林薇薇紧张地问,
“感觉…那些架子上的书…都在…‘看’着我们…”
“不知道。”
张清明走到洞口一侧的木架旁。
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废弃的纸卷,
大多污秽不堪。
他目光扫过,
最终定格在一本相对还算完整、
但封面早已脱落的线装册子上。
册子内页空白,
纸张虽然泛黄,
但尚未被水浸泡。
他撕下其中一张空白页,
又从背包里摸出一支普通的圆珠笔。
略一沉吟,
他伏在冰冷湿滑的石壁上,
借着幽绿的灯笼光和手电光,
在空白的纸页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
没有修饰的情感,
只有最直白、
最核心的目的:
“寻玄铁秘文链断环。
溯铁尉令之源。
解沉渊之孽。
过路之人,
但求一径。”
字迹刚劲,
力透纸背。
写罢,
他将这页纸小心地折叠好。
“这…就行了?”
陈斌凑过来看,
“感觉…像张寻物启事…”
“试试。”
张清明拿着折叠好的纸页,
走到洞口边缘,
那幽绿的“渡口”
木匾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
将纸页轻轻放在那只破旧的靛蓝色布鞋旁边。
就在纸页接触冰冷岩石地面的瞬间!
“沙…沙…”
洞口深处那滞涩的书写声,
猛地停顿了!
紧接着,
一股极其微弱、
却异常清晰的吸力,
凭空产生!
那张折叠的纸页,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拈起,
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
径直飞入了洞口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中,
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