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方知我是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竹影轩内,唯有书房窗棂透出的一豆烛光,在浓稠的夜色中静静摇曳,如同海上孤舟的灯塔。黛玉并未安寝, 只穿着一件 素白绫子的寝衣,外头松松披了件 玉色软烟罗的罩衫,鸦羽般的长发未绾, 如瀑般垂在腰际。 她独坐窗前, 手边是一卷翻开的《庄子》, 却并未真正读进去。
窗外,月华如练, 将庭院中的竹影清晰地投射在窗纸上, 疏疏落落,随风轻摇,如同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空气中弥漫着白日里艾草和粽叶残留的淡淡清香,混合着泥土和夜来香的气息, 宁静而安详。
然而,这片她亲手构筑的安宁,今夜却莫名地勾起了她对往昔的追忆。那金门玉户、桂殿兰宫的大观园,那一段看似锦绣繁华、实则如履薄冰的岁月,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
她想起潇湘馆。 同样是竹,大观园的竹子,是被精心修剪、作为景致点缀的,美则美矣,却失却了野性, 如同笼中的画眉。 而眼前竹影轩的竹,是自由生长的, 或许不够齐整,却每一竿都透着倔强的生命力, 风雨来袭时,它们是自己扛过去的。
她想起那些诗社雅集。 姐妹们锦衣华服, 簪环叮咚, 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吟风弄月。 那时,她的诗才,是博取外祖母欢心、与宝钗一较高下、引得宝玉痴狂的工具, 每一句诗,都浸透着敏感、试探和无法言说的愁绪。 而如今,她教学生诗词,是传授一种感悟世界的方式; 她将自己的诗情画意织入绸缎,是创造实实在在的美, 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诗,从附庸风雅的装饰,变成了她生命的底色与延伸。
她想起宝玉。 那个视她为知己、却又让她流尽眼泪的混世魔王。 他的爱,炽热、纯粹,却也幼稚、无力, 如同狂风暴雨,能摧折花朵,却无法为它遮风挡雨。 他摔玉、起誓、疯癫, 用最激烈的方式表达最深的痛苦, 却始终冲不破“金玉良缘”的桎梏, 给不了她一个确切的未来。 如今,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誓言和庇护。她的未来,握在自己手中, 由这一笔笔账目、一匹匹绸缎、一亩亩桑田构筑而成, 虽不浪漫,却坚实无比。
她想起那些下人婆子。 在贾府,即便有外祖母疼爱, 底下人的势利眼、闲言碎语也从未停歇。 一碗凉了的饭菜, 一句含沙射影的嘲讽, 都能让她敏感到彻夜难眠。 而在竹影轩,紫鹃、雪雁、林伯、林嬷嬷, 他们是仆人,更是家人。 他们的忠诚与关怀,不掺杂丝毫算计, 是这冰冷世间最真实的暖意。 她无需再小心翼翼揣度任何人的心思。
她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宴。 昔日,她或许会为一句夸赞而欣喜,为一道目光而忐忑。但如今,她身着自家织造的衣裳, 吟咏自家心境的诗篇, 不卑不亢, 因为她代表的不是某个家族的附庸,而是“林黛玉”这三个字本身的价值。 那份从容,源于内心的独立与充盈。
往事一幕幕,清晰如昨,却又遥远得如同前生的幻梦。 大观园里的林黛玉,是一株需要温室、需要怜惜的绛珠仙草, 她的悲喜,系于他人。 而竹影轩的林黛玉,是一棵历经风霜、扎根于现实土壤的翠竹, 她的悲喜,由自己主宰。
心中并无太多恨意,也无太多眷恋, 只有一种大梦初醒后的清明与释然。 那段岁月,教会了她识人辨事, 也磨砺了她敏感的心性, 成为她今日能够自立的精神底色。 若无那时的寄人篱下、看尽冷暖,又何来今日破釜沉舟、自立门户的勇气?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 仿佛将胸中最后一丝属于过往的郁结也吐了出来。 指尖拂过书案上那方父亲留下的旧端砚, 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回归当下。
窗外,月色更明。 一只夜莺在竹梢头清脆地啼叫了一声, 划破了夜的寂静, 更显天地空旷幽邃。
黛玉站起身, 吹熄了案头的烛火。 月光如水银泻地, 瞬间盈满书房。 她借着这清辉, 缓步走回卧房。 经过妆台时, 铜镜中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清瘦, 却挺直。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眼泪浇灌的绛珠草了。
她是林黛玉。竹影轩的主人。一个凭着自己双手和意志,在这世间争得一席之地的女子。
躺回床上, 枕着窗外规律的虫鸣, 她很快便沉入了睡梦乡。 这一次,梦中再无纷扰的过往,只有一片开阔的、属于她自己的、洒满阳光的田野。
林黛玉如同一只挣脱金丝笼的雀鸟,毅然飞离了大观园这片锦绣丛生的天地。她的离去,并非悄无声息,而是在这潭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宅大院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经久不息的涟漪。高墙之内,关于她的议论、猜测、评判,在亭台楼阁间,在回廊曲径里,悄然滋生,汇成一片嘈杂的、折射着世态人心的交响。
贾母:暮年失珠的锥心之痛
荣庆堂内,往日里最是暖融热闹的所在,如今却时常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贾母斜倚在铺着 猩红洋罽 的暖榻上, 身上盖着 金线蟒引枕,手里虽捻着一串 沉香木念珠,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 往日里精光四射的眸子,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翳, 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伤心。
“我的玉儿……她怎么就那么狠心……”她时常这般喃喃自语, 声音沙哑,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 琥珀或鸳鸯在一旁伺候着, 大气不敢出, 只能轻声劝慰:“老太太保重身子,林姑娘……林姑娘许是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主意?什么主意!”贾母有时会突然激动起来, 捶着榻沿, 老泪纵横: “她一个女孩儿家,无父无母,在外头怎么活?那不是主意,那是糊涂!是拿刀子戳我的心肝啊!”她想起黛玉幼时粉雕玉琢的模样,想起她承欢膝下的乖巧,想起她与宝玉两小无猜的情谊, 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怨黛玉倔强,更怨自己年老力衰,竟护不住这唯一的外孙女, 让她受了委屈,逼得她走上这条路。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责,日夜啃噬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封君。
、 王夫人:如释重负与隐隐不安
与贾母的悲痛欲绝相比,王夫人的心境则要复杂微妙得多。在自己那间布置得 宝相庄严 的佛堂里, 她跪在 蒲团 上, 面对着 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手中敲着木鱼, 口中念念有词, 看似虔诚,心思却早已飘远。
黛玉的离开,对她而言,首要的是除去了心头大患, 拔掉了眼中钉、肉中刺。 宝玉为了黛玉疯疯癫癫的模样,是她最不能容忍的。如今人走了,时间久了,宝玉自然也就收了心,“金玉良缘”便可顺理成章。 想到此,她捻动佛珠的手指都轻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