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前夜。
喧嚣与动荡了一日的京都,终于渐渐沉寂下来。但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新旧交替的躁动与不安,却如同无形的薄雾,笼罩着这座古老的皇城。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殿宇巍峨的轮廓,却也投下了更多、更深的阴影。
萧凡没有留在即将属于他的宫殿里,而是独自登上了京都最高的一处城楼——朱雀门。这里,曾是他率军浴血奋战、击退戎族联军的地方,城墙上依旧残留着些许未曾彻底清洗干净的战火痕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动他玄色的王袍(尚未换上龙袍),猎猎作响。他凭栏远眺,脚下是万家灯火,更远处是沉浸在黑暗中的、广袤未知的国土。明日之后,这万里河山,亿兆生民,其兴衰荣辱,便将系于他一人之身。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萧凡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陈相也未曾安歇?”
来者正是陈松。他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深色儒袍,须发在宫灯映照下更显银白,但腰杆挺得笔直,步履从容。他走到萧凡身侧,同样望向城外的无边夜色,叹道:“新旧交替,乾坤初定,心中千头万绪,又如何能安歇?陛下不也是如此。”
萧凡微微侧头,看向这位在最后关头,以百年秘辛给予旧皇致命一击,也将他推上法理制高点的老臣,目光深邃:“朕只是想起,不过一年前,陈相在朝堂之上,还是弹劾朕、削弱朕的急先锋。千方百计,想要削去朕的兵权,将朕困于南疆,甚至……欲除之而后快。”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兴师问罪的意思,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感慨与探究。
陈相闻言,脸上并无尴尬或惶恐之色,反而露出一丝复杂的、带着些许追忆的笑容,他转头正视萧凡:“陛下所言不差。老臣当初,确是一直想要打击、削弱陛下这个南疆藩王。各类明枪暗箭,制衡掣肘之策,也没少用。”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反倒让萧凡有些意外。
“说实话,”萧凡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闪烁的灯火,“朕属实没有料到,最终会是你,陈相,手持太祖遗训,在最后关头,支持朕,将朕送上这至尊之位。”
陈相沉默了片刻,夜风吹拂着他的银须。他的眼神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澈和坚定。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您或许不信,但老臣的立场,从未改变过。”
“哦?”萧凡挑眉,带着一丝玩味,“从欲除之而后快,到鼎力支持,这立场,竟是一以贯之?”
“是。”陈相的回答毫不犹豫,“老臣当初针对并设法削弱南疆,怕的不是你萧凡个人,怕的是这个国家出现‘藩王之乱’!怕的是强枝弱干,地方坐大,最终导致如前朝末年般,群雄并起,天下分崩离析!”
他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带着一种沉淀了数十年的政治信念:“自陛下在南疆崛起,练兵、筹粮、肃清吏治、开疆拓土……南疆几乎成为国中之国!虎啸营战力冠绝天下,只知有镇南王,不知有朝廷!此等情形,放在任何一朝,任何一位稍有远见的宰相眼中,都是必须遏制、甚至铲除的威胁!老臣所为,非为私怨,实为公心!怕的就是这大梁江山,重蹈覆辙,陷入内战烽火!”
萧凡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明白,这是陈相的真心话,也是旧朝绝大多数忠臣(非萧衍私臣)的真实想法。
陈相语气稍缓,但那份坚定丝毫未减:“老臣的立场,就是这天下的稳定,就是这社稷的安宁!而我的政治立场,从来就是——郡县制!”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三个字,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者般的光芒。
“分封制,看似能屏藩皇室,稳固边疆,然则血缘淡薄,不过数代,必生嫌隙。诸侯坐拥土地、人口、军队,野心滋生,尾大不掉,迟早必然会出现天下动荡!周室衰微,八百年战乱,根源何在?汉初七国之乱,晋有八王之祸,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唯有郡县制,中央集权,政令统一,方能最大程度避免内耗,凝聚国力,应对四方之敌,保天下长治久安!”
他看向萧凡,目光灼灼:“老臣当年支持陛下(指萧衍)登基,亦是看他有加强中央集权之志。只可惜……他后来走了歪路,猜忌成性,任用私人,以致朝纲败坏,国力日衰,反酿成大祸。”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惜。
“所以,”萧凡接口道,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当你发现,旧帝已不可挽回,而朕……这个最大的藩王,反而成了唯一能拯救这个国家,并且……有可能实现你郡县制理想的人时,你的立场,就自然转变了?”
陈相坦然点头:“不错。四皇子景禹殿下,虽仁厚有德,然魄力不足,且重伤难愈,非拨乱反正之主。他在弥留之际,曾对老臣言,‘萧凡为君,必能带领大梁走向新的高度’。老臣深以为然。”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在京都血战中展现的能力、魄力与担当,在朝堂之上碾压旧势力的智慧与力量,尤其是……您并未因旧怨而大肆清洗,反而以‘稳定’为重,安抚百官,既往不咎……这一切,都让老臣看到,您并非一个只知揽权、割据一方的普通藩王。您心中有天下,有苍生,更有实现这天下安定、苍生富足的能力与格局!”
“形势而已。”陈相最后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当削弱藩王有利于天下稳定时,老臣便削弱藩王;当支持一位有能力、有担当的新皇,更有利于天下稳定,并能推行老臣毕生所愿的郡县制时,老臣便支持新皇。你我的目标,在此时此地,已然一致。那么,老臣支持你,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萧凡默然良久。陈相的逻辑清晰而冰冷,完全摒弃了个人好恶,纯粹从国家利益和政治理念出发。这是一种极致理性,甚至可以说冷酷的忠诚,但恰恰是这种忠诚,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朕,明白了。”萧凡缓缓点头,对这位老臣,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不是一个可以单纯用“忠奸”来定义的人,他是一个有着自己坚定政治理想,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包括背负“背叛”骂名的……复杂的士大夫。
夜风更凉了些,吹动城头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沉默了片刻,萧凡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电,紧紧盯住陈相,问出了一个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疑问,一个关乎他此次“名正言顺”登基最核心的法理基础的问题。
“陈相,”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当日你在朝堂之上,公之于众的百年秘辛……告诉我,我真的是萧风烈的嫡系后裔?太祖嫡长房萧风烈的后代?!那个本该继承皇位,却主动让贤,最终后代被不断打压、边缘化的悲情血脉直系?”
这个问题,远比之前的权谋探讨,更触及根本。这关乎他的出身,他的血脉,他此刻坐在(即将坐上)这个位置的“天命所归”是否真实。
萧风烈,大梁太祖,开国雄主。传闻其嫡长子英年早逝,或因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最终将皇位传给了弟弟一系,也就是萧衍他们的祖先。而萧风烈的嫡系后裔,则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凋零,被刻意打压,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
陈相对上萧凡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他没有立刻回答,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显得愈发高深莫测。
他缓缓踱开两步,手扶着冰冷的雉堞,望向皇城深处,那片象征着萧氏皇权传承的、供奉着列祖列宗的太庙方向。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萧凡,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反问:
“陛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这……现在还重要吗?”
萧凡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陈相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所谓百年秘辛,所谓血脉传承,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说法’,一个‘由头’。它是一面旗帜,可以用来凝聚人心;它是一柄利器,可以用来攻击对手;它更是一层……最华丽、最无可指摘的外衣,可以用来遮盖权力交替过程中,所有不那么光彩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走近一步,目光恳切而深沉:“陛下,您仔细想想。即便您不是萧风烈的后裔,那又如何?您于南疆砺剑,保境安民;于京都血战,挽狂澜于既倒;于朝堂之上,凭借绝对的实力与人心所向,终结乱局!这天下,是您一步步打下来,是您在废墟之上亲手拯救出来的!这满朝文武,是因为惧怕您的兵锋而臣服?还是因为感念您的活命之恩而效忠?天下百姓,会在意坐在龙椅上的人,血脉是否百分百纯正吗?他们只在乎,这个人,能否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能否让他们远离战火,安居乐业!”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着萧凡的内心。
“萧衍倒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血脉纯正,可他给了天下什么?是猜忌,是党争,是腐败,是外敌入侵,是民不聊生!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德不配位,便是最大的‘不正’!”
“而您!”陈相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您有无与伦比的威望,有横扫六合的实力,有安定天下的仁心,更有带领大梁走向强盛的格局与能力!您缺的,恰恰就是那一点‘名分’,一点让那些恪守陈规的腐儒、让那些心怀观望的士大夫,能够心安理得、自欺欺人地接受您取代旧朝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老臣所提供的‘太祖嫡长房后裔’的身份,就是这块最合适、最金光闪闪的遮羞布!”陈相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它让您的登基,从‘篡逆’,变成了‘拨乱反正’、‘重归正统’!它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内部的阻力与动荡,为陛下,也为这个刚刚经历创伤的国家,赢得了最宝贵的稳定时间!”
“所以,陛下,”陈相最后凝视着萧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您还执着于,您‘究竟是不是’吗?比起这个虚无缥缈、已不可尽考的血脉身份,您握在手中的力量,您展现出的能力,您即将为这个天下带来的改变,不是更加真实,更加重要千倍万倍吗?”
萧凡站在原地,任由夜风吹拂。陈相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回荡。
是啊,重要吗?
他想起自己在南疆,从无到有,打造虎啸营的铁血岁月;想起京都城下,与柳听泉枪剑合璧,力挽狂澜的惊世一战;想起朝堂之上,碾碎旧皇所有希望的绝对掌控;更想起他俯瞰这片山河时,心中涌起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的权力,来自他的战功与实力。
他的威望,来自他的拯救与担当。
他的未来,将取决于他的治理与作为。
那个一百多年前的祖先是谁,那个血脉传说是否百分之百真实……在这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重要的是,”萧凡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卸下了最后一丝无形的枷锁,“朕,是萧凡。是即将带领大梁走向新生的皇帝。”
他看向陈相,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海纳百川的清明与决断:“陈相,朕明白了。往事已矣,来者可追。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
陈相看着萧凡眼中那彻底明悟的光芒,脸上露出了由衷的、轻松的笑容,他深深一揖:“陛下圣明!如此,老臣便放心了。”
两人再次并肩,望向城楼下那万家灯火,望向那无垠的、等待着他们去开创的未来。
血脉或许存疑,但权力与责任,无比真实。而一个新的时代,就在这真实之上,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