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蕃啊，”严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可能，真的老了。”
就在严嵩，这位权倾朝野二十载的老首辅，第一次，对自己固有的权力游戏，产生怀疑之时。
京城西山，一处被禁卫军层层封锁的采石场内。
一场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奠基”，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这里，便是苏明理为“水泥”选定的生产基地。
西山，富含石灰石和黏土，这是烧制硅酸盐水泥最主要的两种原料。而神机营旧址里，那几座被废弃的，用来冶炼钢铁的高炉，经过格物总局冶炼部的紧急改造，变成了这个时代，第一批土法“水泥回转窑”。
苏明理，身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劲装，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正站在一座新砌的窑炉前。他的脸上，沾染着些许灰尘，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被炉火映照得通红，布满了血丝。
过去的五天五夜，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他将自己关在格物总局的密室里，凭借着脑海中，那点可怜的，来自21世纪文学博士的化学知识，和葛常、呼延硕等一批最顶尖的匠人，进行着一场近乎疯狂的头脑风暴。
“不！温度不对！石灰石煅烧，温度必须超过‘离火之数’！”这是葛常，这位前炼丹方士的坚持。他口中的“离火之数”，换算成现代温度，大约在900摄氏度左右，恰好是碳酸钙分解的临界温度。
“督办大人，您说的这个‘球磨机’，恕老夫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将烧好的料，放进一个转动的铁桶里，靠里面的铁球自己去砸碎？这……这怎么可能比得上我们老师傅用大锤，一锤一锤砸出来的石粉，来得精细？”这是木工部和铁工部的老师傅们，共同的困惑。
“督办大人，您确定，要往这石灰粉里，掺入三成的黏土，和半成的铁粉？依小老儿看，这黏土性软，铁粉性沉，掺和在一起，只会让这‘水泥’，变得不纯。炼丹之道，讲究的是‘去芜存菁’啊！”这是葛常，对水泥配比，提出的质疑。
面对着无数的质疑和困难，苏明理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不懂具体的化学方程式，但他知道，水泥烧制的几个核心要素：高温煅烧、生料配比、熟料研磨。
他无法跟他们解释什么叫“硅酸三钙”和“硅酸二钙”。
他只能用最不容置疑的，独断专行的命令，去推动这一切。
“温度，就按葛道长说的‘离火之数’去烧！呼延师傅，你负责观察火焰颜色，必须烧到，火焰从橘红，变为亮白色！”
“球磨机，必须造！我不管你们明不明白，图纸在这里，三天之内，我必须看到一台能转动的铁桶！”
“配比，就按我说的，石灰石七成，黏土三成，铁粉半成！一点都不能差！”
在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中，他不能有丝毫的民主，他必须成为一个，说一不二的独裁者。
幸运的是，他手下的这批格物士，虽然充满了疑惑，但出于对苏明理的信任和崇拜，依旧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每一个“怪异”的命令。
而现在，是见证奇迹，或者……见证失败的时刻。
第一批，按照苏明理的配方和工艺，烧制、研磨出来的“水泥”，已经出窑了。
那是一种，灰黑色的，细腻的粉末。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像……路边的尘土。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眼神中，充满了紧张与期待。
工部尚书张纶，司礼监的陈洪，甚至连苏明德，都闻讯赶来，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
这场豪赌的第一个骰子，即将，掷出。
“加水，搅拌。”苏明理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沉稳。
两名力工，抬过来一桶清水，小心翼翼地，按照苏明理要求的比例，将水倒入了装着水泥粉末的木槽之中。
另外几名工匠，则用木铲，飞快地，搅拌起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干燥的粉末，在与水接触之后，迅速地，变成了一种粘稠的，灰色的泥浆。并且，随着搅拌，那泥浆，开始散发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热……热了！督办大人，这……这泥，是活的！”一名负责搅拌的工匠，惊恐地叫了起来。
“继续！”苏明理的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知道，这是水泥的水化热！是硅酸盐化合物，正在与水，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
成了！理论上，已经成了！
泥浆，很快便被搅拌均匀。
苏明理让人抬过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一尺见方的木制模具。
“倒进去，抹平。”
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水泥砂浆，倒入模具之中，并用木板，将表面，仔细地抹平。
做完这一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装满了灰色泥浆的木盒子上。
现在，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时间，来验证，这滩看似普通的泥浆，究竟是能点石成金的“神物”，还是一个……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终只得到一滩烂泥的，天大的笑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从正午，渐渐西斜。
采石场上，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没有人离开，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个木盒子。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当夕阳，即将落下地平线时。
苏明理，缓缓地，走上前去。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那一滩已经不再散发热气的，灰色泥浆的表面，戳了一下。
他的指尖，触及到的，不再是柔软的泥。
而是一种，坚硬的，冰冷的，如同岩石一般的……触感！
他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紧张得快要窒息的目光。
脸上，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
“来人。”
“将模具，拆了。”
拆模具的过程，充满了宗教仪式般的庄严。
四名经验最丰富的木匠，小心翼翼地，用凿子和锤子，轻轻敲开模具的榫卯。
当最后一块木板，被移开时。
一块，灰黑色的，棱角分明的，表面还带着一丝湿气的……“石头”，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一阵，几乎要将西山都给震塌的，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成功了！成功了！”
“天呐！真的是石头！是沙子和泥，变成了石头！”
无数的工匠，冲上前去，用手，用脸，去抚摸那块，由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人造石”。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不可思议！
他们看着苏明理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崇拜。
而是，敬若神明！
工部尚书张纶，这位见惯了风浪的二品大员，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他挤开人群，颤抖着手，在那块水泥砖上，摸了又摸，敲了又敲。
那坚硬的回响，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他的眼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贪婪的光芒！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由这种“神物”建造的房屋、桥梁、城墙，在大周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而他，张纶，以及他背后的工部，将成为这场史无前例的营造革命中，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发了……发了……我们……真的要发了……”他喃喃自语，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而司礼监的陈洪，则“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重重地磕头，老泪纵横。
“圣上……圣上有救了！内帑……内帑有救了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司礼监那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不仅被堵上了漏洞，更是被装上了一台，马力强劲到，足以碾压一切风浪的……超级引擎！
苏明德，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被众人，如同神明一般，簇拥在中心的弟弟。
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不懂什么“水泥”，不懂什么“营造行”。
他只知道，他的弟弟，又一次，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情况下，创造了……一个奇迹。
一个，足以保住他们身家性命，足以让苏家，真正屹立于这个帝国之巅的……奇迹。
而此刻，奇迹的创造者，苏明理，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狂喜。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由他亲手，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块水泥砖。
他的心中，涌起的，不是成就感。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于敬畏的情感。
他知道，他释放出来的，是一个怎样的“魔鬼”。
这块小小的水泥砖，它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种新的建筑材料。
它代表的，是现代工业文明的，第一块基石。
它将，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去改变这个古老帝国的，一切。
它的出现，会让城市的扩张，变得前所未有的迅速。会让道路的铺设，桥梁的架设，变得轻而易举。会让城墙的修筑，堡垒的建造，变得固若金汤。
它会，创造出无数的财富，催生出一个庞大的，依附于营造业的，新的阶层。
它会，让大周的国力，在短时间内，得到空前的提升。
但同时……
它也会，让土地的兼并，变得更加剧烈。会让资源的消耗，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会让这个古老、缓慢、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被动地，朝着一个苏明理自己，都无法完全预测的方向，疯狂地，加速前进。
他，亲手，按下了这个帝国的……快进键。
“督办大人！”
一声兴奋的呼喊，将苏明理从沉思中拉回。
是冶炼部的总炉头呼延硕，他抱着一根刚刚打制好的，长约一尺的，银白色的金属条，兴奋地冲了过来。
“督办大人！您快看！我们……我们成功了！”
他将那根金属条，递到苏明理面前。
“我们按照您给的新方子，将精铁和那块‘天外陨铁’，以七三之数，混合熔炼，再经过反复锻打、淬火……终于，打制出了这根……这根……宝贝！”
“我们刚刚试过，将它，放在炉火上烤了半个时辰，又立刻扔进冰水里。再用您教的法子，用那西洋来的‘游标卡尺’一量……”
呼延硕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变了调。
“它的长度……它的长度，竟然……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呼延硕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再次在喧闹的采石场上炸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块神奇的水泥砖上，吸引了过去。
“什么？长度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老天爷！这怎么可能？是铁，就逃不过热胀冷缩的道理！这可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
“呼延老头，你莫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不成？”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质疑声。这些顶尖的工匠，可以接受沙土变成石头的“奇迹”，因为那是一种全新的、他们从未见过的“造物”。但要让他们相信，有一种金属，可以违背他们数十年经验总结出的物理规律，这比让他们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还要困难。
呼延硕被众人质疑，一张被炉火烤得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本就脾气火爆，当即把那根银白色的金属尺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指着周围的匠人吼道：“谁不信？谁他娘的不信，自己上来试试！总局里那把西洋来的‘游标卡尺’就在那儿，张部长和利玛窦大人也在！谁要是能从这根尺子上，量出半分的伸缩，我呼延硕，当场就把这炉子给吃了！”
他这番赌咒发誓，让原本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都汇聚到了苏明理的身上。
苏明理没有说话，他只是弯下腰，捡起了那根在夕阳下，闪烁着美丽金属光泽的“尺子”。
入手，微沉。尺身被打磨得极为光滑，上面还没有刻上度数。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天外陨铁”的神力。这是因瓦合金，一种在现代社会被广泛应用于精密仪器、钟表摆轮的低热膨胀合金。其主要成分，就是铁和镍。而所谓的“天外陨铁”，其核心成分，恰恰就是铁和镍。
他只是，将一个正确的方向，和一个模糊的配比，告诉了呼延硕和葛常。而这些伟大的工匠，则凭借着他们天才般的直觉和无数次的失败，硬生生地，在这个没有温度计，没有光谱分析仪的时代，将这种“神器”，给“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