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开发区的“诸侯割据”,每个背后都站着一位市委书记
林默回到办公室,将那本砖头厚的蓝色文件夹“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激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间副主任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办公桌,真皮沙发,一应俱全,规格上挑不出半点毛病。但整个房间里都透着一股“新”和“冷”的味道,像一间从未有人入住过的样板房,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发改委的“小道消息”就已经长上了翅膀,飞进了每一个办公室的茶杯里。
“听说了吗?新来的林副主任,把丁主任三年前都没啃动的硬骨头给接过去了!”
“哪个?开发区整合那个事?我的天,他疯了?”
“何止是疯了,我看是傻了。丁主任这是捧杀啊,给他个烫手山芋,让他自己把自己给烤熟了。”
“高主任办公室里,刚才水杯都摔了一个,估计心里正乐开花呢。这下好了,不用自己动手,就有人抢着去触霉头。”
“嘘……小声点,那位可不是善茬,第一天开会就把高主任的脸按在地上摩擦,指不定有什么通天的背景呢。”
议论声像是夏日午后的蚊蝇,嗡嗡作响,却又不敢飞到林默的面前。
林默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便一头扎进了那份尘封三年的报告里。
报告写得很详实,问题分析得也算透彻。全省一百三十七个开发区,省级二十二个,市级四十五个,剩下的七十个,是县级甚至镇级自己搞的“工业园”,连个正式的牌子都没有。
产业同质化,报告里用了整整三十页来论述。林默的目光扫过,脑海里却自动浮现出了一幅更生动的画面。
他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张巨大的江东省行政地图,铺在光洁的地板上。然后,他找来一盒红色的图钉,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上按。
每按下一个图钉,就代表一个开发区。
半小时后,他直起身,看着脚下的地图,忍不住失笑。
这哪里是什么经济布局,这分明是一盘下得稀烂的围棋。整个地图上,红色的图钉密密麻麻,尤其是在几个经济发达的平原地区,简直是红成了一片,毫无章法,见缝插针。
他重点关注了两个相邻的县,东亭县和西宁县,中间只隔着一条清江的支流。
地图上,两个县的城区隔河相望,而两个县的开发区,也隔河相望。东亭县的叫“东亭县高端纺织产业园”,西宁县的叫“西宁县现代纺织示范区”。
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高大上,林默用内线电话打到产业政策处,调来了两个园区的资料。结果不出所料,两个园区的主导产业都是化纤和棉纺,连招商引资的目标企业名单,都有百分之七十的重合度。
为了抢一个南方的纺织巨头,东亭县给出了“前五年税收全免,后五年地方留存部分减半”的政策,西宁县更狠,直接喊出了“土地白送,税收十年内地方留存部分全返还”的口号。
两兄弟打得头破血流,最后那家企业乐开了花,在两个县之间反复横跳,把优惠政策压到了极致,最后选了西宁县。东亭县一怒之下,把自己这边的跨河大桥设了限高杆,禁止西宁县的货车通行,闹得不可开交。
这简直不是商业竞争,这是村头械斗。
而这样的“械斗”,正在江东省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林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终于明白丁学森那句“赤裸裸的内耗”是什么意思了。这已经不是内耗了,这是在集体放血。
他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重新回到办公桌前。他没有再看那份报告,而是让秘书送来了全省十三个地市市委书记、市长的最新简历和分管领域介绍。
经济问题,归根结底是人的问题。政治问题,更是人的问题。
他要对付的,不是一百三十七个开发区,而是这背后的一百多个地方主官,以及他们背后那张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每一个开发区,都是一地财政的“蓄水池”。土地出让金、税收、各种配套费用,是地方政府最稳定、最可观的收入来源。
每一个开发区,更是一地主官的“政绩簿”。园区里烟囱林立、厂房连片,代表着Gdp,代表着就业,代表着一张可以向上汇报的漂亮成绩单。
动开发区,就是要断人财路,毁人前程。
这事,无异于虎口拔牙。
林默的指尖,在一份简历上停了下来。
海州市市委书记,陈平。
照片上的陈平,五十出头,方面大耳,眼神锐利,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强势。简历很简单,基层乡镇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在江东省内多个重要岗位历练过,履历堪称完美。其主政下的海州市,是全省的经济龙头,Gdp总量占了全省的近四分之一。
丁学森特意“提醒”过他,这位陈书记,脾气不太好,而且极度“护食”。
林默看着简历上“海州国家级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那一行字,若有所思。这是海州的金字招牌,也是陈平最引以为傲的政绩。当年为了从邻省手里抢下这块牌子,他确实如丁学森所说,直接闹到了省长办公室。
想让陈平这种人吐出嘴里的肉,去带挈那些“穷亲戚”,难度可想而知。他会是第一个,也是最强硬的反对者。
林默又翻开了其他几位经济强市的书记市长的资料,清一色的实力派,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或许不会像陈平那么强硬,但阳奉阴违、暗中掣肘的手段,只会更加高明。
至于那些经济落后地区,他们倒是想整合,想抱大腿。可问题是,谁愿意带他们玩?凭什么?
这是一个死结。一个所有人都知道有问题,但所有人都无力解开的死结。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门推开一条缝,探进来一个脑袋,是副主任吴谦。他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和善中带着点谄媚的笑容。
“林主任,忙着呢?”吴谦闪身进来,手里还端着个保温杯,“哎呀,刚来就接这么重的担子,丁主任也真是的,太器重你了。”
他嘴上说着“器重”,眼睛里的同情和幸灾乐祸却怎么也藏不住。
“我这儿有点以前的老资料,都是关于开发区调研的,可能不太成熟,你看看,兴许能有点用。”吴谦说着,从腋下夹着的公文包里,掏出几份薄薄的文件,放在林默桌上。
林默瞥了一眼,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会议纪要和数据汇编。
“谢谢吴主任。”林默客气地站起身。
“哎,客气什么,以后都是一个班子的同事嘛。”吴谦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林啊,听老哥一句劝,这个事,水太深。当年丁主任自己都铩羽而归。你呢,别太较真,把报告写得漂亮点,程序走到位,到时候往省委一报,批不批,那就不是咱们发改委的事了。既对丁主任有了交代,又不得罪人,这叫智慧,懂吗?”
这番话,倒是吴谦的肺腑之言,也是他自己奉行多年的为官之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林默笑了笑,不置可否:“吴主任说的是,我会好好琢磨的。”
“哎,这就对了嘛!”吴谦见他“从善如流”,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行,那你先忙,有事随时叫我。”
送走吴谦,林默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知道,吴谦代表了发改委里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他们都等着看自己的笑话,等着看自己如何被这潭深水淹没,或者如何学会明哲保身,最终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一下午的时间,林默都在研究这些资料。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华灯初上,他才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那张铺满红色图钉的地图,和那一沓沓地方大员的简历,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
网上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手握重权的地方诸侯。他们彼此竞争,却又在“反对整合”这件事上,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任何想从外部强行撕开这张网的企图,都会被这张网联合绞杀。
三年前,丁学森的失败,就是明证。
林默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那份泛黄的报告上。他忽然明白了,这份报告最大的问题,不是分析得不够深刻,也不是方案不够详尽。
它最大的问题,是它试图在一个已经设定好的、规则对进攻方极其不利的棋盘上,去赢下这盘棋。
这根本不可能。
想破这个局,靠常规的行政命令、开会发文,甚至是省委的强力推动,恐怕都难以奏效。因为你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共享的“共生体”。你打任何一个,都等于向所有成员宣战。
林默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他的眼神,越过眼前的文件,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整个江东省的版图。
不能在棋盘里下。
要想赢,就必须跳出这个棋盘。
甚至,亲手砸烂这个旧棋盘,再造一个新棋盘,让他们主动走上来,按照自己的规则来下。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