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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立挂断电话,手指在红色的机身上摩挲了片刻,指尖能感觉到塑料外壳下那股挥之不去的温热。
李建国这一手,玩得又快又狠。
他没有直接去堵林默,而是将电话打到自己这里,用一个客气得体的邀请,把自己这个处长绑上了战车。他韩立现在就是传令官,是见证人。这顿饭,林默去,或者不去,性质都已悄然改变。
他拿起办公桌上另一部黑色电话,拨了林-默办公室的内线。
“小林,你来我办公室一下。”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寻常工作。
林默很快就到了,依旧是那副恭谨谦和的模样,好像昨天那场关于“望远镜”和“显微镜”的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处长。”
“嗯,”韩立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桌上一份文件中,语气平淡地开口,“建国重工的李建国董事长,刚才托人打电话过来,想请你吃个便饭。”
他将“托人”两个字咬得很轻,却又恰到好处地让林默能听出其中的分量。
“说是想跟你当面聊一聊国企改革的课题,为你提供一些第一手的企业素材。”韩立说完,抬起眼皮,观察着林默的反应。
他预想过很多种反应,惊讶,迟疑,甚至是寻求指示的眼神。
但林默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
“好的处长,”林默回答得干脆利落,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喜悦,“这是好事啊!我们正愁没有深入了解标杆企业的机会,李董事长就主动送上门来了。这说明我们政研室的工作,企业是高度重视的。”
他顿了顿,顺理成章地问道:“时间地点定了吗?我一定准时到。”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不仅没让韩立抓到丝毫把柄,反而把这次饭局定义为了一次“正常的工作接洽”,顺带还给政研室脸上贴了金。
韩立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这个年轻人,滑得像一条泥鳅,你根本抓不住他。
“明晚七点,天悦府。”韩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的,谢谢处长转告,我一定不辜负李董事长的热情,多听多看,为我们的报告搜集宝贵素材。”林默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看着他轻松离去的背影,韩立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他本想把压力传递过去,结果对方不仅全盘接收,还顺手把它变成了一顶高帽,戴回了自己头上。
他拿起茶杯,发现茶水早已冰凉。
……
天悦府。
这个名字在省城,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身份。它不是一家对外营业的酒店,而是一家采会员制的私人府邸,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贵。
出租车在百米开外就被拦了下来,林默付了钱,独自一人走向那座掩映在翠竹林后的朱漆大门。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两尊沉雄的石狮子,静默地审视着每一个来客。
报上李建国的名字后,一位身穿素雅旗袍的经理亲自将他引了进去。穿过曲折的回廊和精致的园林,每一步都踩在被精心打磨过的青石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水汽,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得一干二净。
林默被带到一间名为“沧浪厅”的包房。推开厚重的实木门,一股混杂着顶级酒香和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巨大的圆桌旁,已经坐了三个人。
主位上,是一个气场十足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国字脸,浓眉大眼,穿着一件看似普通却质料考究的中式盘扣短衫。他没有照片上那种与领导握手时的谦和,反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就是李建国。
“哈哈,这位想必就是我们省委政研室的青年才俊,林默副处长吧?”李建国站起身,洪亮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热情。
他大步走过来,伸出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林默的手,用力摇了摇:“我是李建国,一个搞实业的粗人。欢迎,欢迎啊!”
林默被他握得手腕生疼,脸上却挂着温和的笑:“李董您太客气了,我就是个写材料的小兵,今天能有机会向您这样的明星企业家学习,是我的荣幸。”
“哎,什么企业家,就是个领头干活的罢了!”李建国大笑着,将林默拉到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指着身边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这位是省发改委产业协调处的王处长,我的老朋友。”
又指着另一侧一个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年轻女人:“这是我的助理,小赵,昨天就是她联系的韩处长。”
林默一一微笑着点头致意。他知道,这场鸿门宴的配角已经到齐了。一个实权部门的处长朋友,用来彰显他的人脉;一个精明干练的贴身助理,用来处理脏活累活。
“林处长年轻有为啊,”那位发改委的王处长推了推眼镜,笑着说,“我在韩处长手下干过,知道政研室的门槛有多高。这个年纪就能当上副处长,前途不可限量。”
“王处长过奖了,我就是运气好。”林默谦虚道。
菜很快就上齐了,每一道都极尽奢华,什么堂灼东星斑、炭烤小牛排、佛跳墙,摆了满满一桌。李建国亲自打开一瓶酱色的茅台,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来,林处长,咱们搞经济工作的,不兴那些虚的。今天不谈公事,就是交个朋友!这第一杯,我敬你,感谢你们政研室对我们这些企业的关心!”李建国端起酒杯,不由分说地就要跟林默碰杯。
“李董,实在不好意思,”林默歉意地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我酒精过敏,医生嘱咐过,滴酒不能沾。我就以茶代酒,敬您和王处长。”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李建国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豪爽:“哈哈,没事没事!身体要紧!是我们考虑不周。小赵,快给林处长换一壶最好的大红袍!”
一旁的王处长眼神闪了闪,没再说话。而那个叫小赵的助理,则不动声色地多看了林默两眼。
第一轮试探,林默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建国和王处长开始天南地北地聊,从国际经济形势,聊到省里的产业布局,言谈间尽显自己的格局和见识。林默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听,偶尔在李建国问到他时,才说几句场面话,滴水不漏。
他就像一块海绵,把所有的信息都吸收进去,却不透露出自己的任何一点水分。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推开,两位穿着华美晚礼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提着古筝。两人皆是容貌绝色,气质出尘。
“李董,王处长,”小赵助理笑着介绍,“这两位是省歌舞团的首席演奏家,知道您二位在这里,特地过来助助兴。”
李建国大手一挥:“好好好!来,给林处长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两位女子盈盈一拜,在角落坐下,悠扬的乐声缓缓响起。其中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眼神更是若有若无地飘向林默,眼波流转,媚意天成。
糖衣炮弹的第二发,来了。
林默却像是没看到那女子的眼神,他侧耳倾听着音乐,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甚至还跟着节奏轻轻点头,仿佛真的沉醉其中。
一曲终了,他带头鼓掌:“好!高山流水,余音绕梁。早就听说省歌舞团藏龙卧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只夸音乐,不看人。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李建国看着林默那张油盐不进的脸,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给王处长使了个眼色,王处长会意,借口去洗手间,暂时离席。两位演奏家也识趣地告退。
包厢里,只剩下了李建国、林默和助理小赵三个人。
图穷匕见的时刻,到了。
“林老弟啊,”李建国换了个称呼,语气也变得亲近起来,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沧桑,“不瞒你说,我今天请你来,除了想交个朋友,也是想跟你说说心里话。”
他指了指自己,苦笑道:“外人看我风光,都叫我什么‘明星企业家’。可谁知道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我接手红星厂那个烂摊子的时候,厂里连发工资的钱都拿不出来。几千个工人,几千个家庭,就眼巴巴地看着我。”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奋斗史”,如何顶着压力变卖落后设备,如何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拉投资,如何带领工人们没日没夜地干,才有了今天的建国重工。
故事讲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仿佛他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林默静静地听着,心里冷笑。这故事里,唯独没有提那八百万马克的德国设备去了哪里,也没有提那些被低价变卖的优质土地和厂房,最后又如何回到了他自己的口袋里。
“我听说,你最近在调查红星厂的旧事?”李建国终于切入了正题,他盯着林默的眼睛,“老弟,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想干出点成绩。但有些事,是历史遗留问题,太复杂。水搅浑了,对谁都没好处。”
林默笑了笑,没有接话。
李建国见他这副模样,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狠厉。他不再绕圈子,直接从身旁的爱马仕皮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条形礼盒,推到了林默面前。
“老弟,咱们一见如故。”李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诱惑的磁性,“你在省城,一个人打拼也不容易。这是我旗下地产公司刚开盘的一个楼盘,位置最好的一套小三房。钥匙和房本都在里面,已经办好了,写的你的名字。”
他轻轻打开盒盖,露出了一把精致的黄铜钥匙,和一本红得刺眼的房产证。
“这不算什么,就是哥哥的一点心意。你以后就是我亲弟弟,在省城有任何事,报我李建国的名字!”
这已经不是暗示,是赤裸裸的收买了。一套省城黄金地段的房子,价值数百万,足以让任何一个年轻人放弃所有的原则和抵抗。
助理小赵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见过太多在这样的“心意”面前,瞬间缴械投降的所谓“硬骨头”。
包厢内,檀香袅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李建国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微笑,他相信,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林默的目光,落在了那本红色的房产证上,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