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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静得可怕。
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焊锡的微甜和机油的冷冽气息，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技术工匠的、近乎于神圣的结界。
林默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他没有动，甚至刻意放缓了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流会惊扰到这间“机械神殿”里那细若游丝的平衡。
万宝路依旧背对着他，佝偻的脊背像一座沉默的山。他的全部心神，都灌注在工作台那方寸之间。镊子在他手中，稳得如同焊死在手臂上的延伸，正夹起一枚比米粒还小的红宝石轴承，准备嵌入机芯夹板的预留孔位中。
这是一个极其精密的瑞士陀飞轮复刻机芯，由超过三百个零件组成。在林默眼中，这已经不是一个模型，而是一个独立的、拥有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微缩宇宙。擒纵叉和擒纵轮以一种近乎完美的韵律交替锁闭与释放，摆轮上的游丝均匀地收缩与舒张，将时间的流逝切割成最细微的碎片。
林默的大脑，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那些复杂的齿轮系、杠杆和弹簧，在他脑海中被瞬间拆解、分析、重构。他不需要图纸，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已经将整个结构拓印下来；他不需要计算器，那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正在模拟这套系统运转的每一帧画面。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机芯的传动轮系上，从条盒轮开始，经过二轮、三轮、四轮，最终将动力传递给擒纵机构。一切都天衣无缝，完美得像教科书上的插图。
然而，就在动力传递链的末端，在那个连接着四轮与擒纵小轮的微型齿轮上，林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了。
一个几乎不可能被肉眼察觉的瑕疵。
那个齿轮的加工精度堪称完美，齿形、模数、压力角都无懈可击。问题出在它与擒纵小-轮的啮合上。为了追求更顺滑的传动，万宝路在设计时将两个齿轮的中心距缩短了微不可查的一丝，试图以此来消除齿侧间隙。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疯狂的设计。在理论上，零间隙的啮合能带来最完美的动力传输。但在现实中，任何材料都有热胀冷缩的物理特性，任何转轴都存在微观层面的偏心。这点被强行消除的间隙，在机芯运转起来之后，会因为温差和摩擦力，变成一个致命的“硬力矩”。
一开始，它或许能正常运转。但不出十分钟，伴随着温度的细微升高，两个齿轮就会从完美的啮合，变成残酷的“互啃”。累积的应力会瞬间爆发，导致擒纵轮的节奏被打乱，甚至直接卡死。
这个精美绝伦、耗费了无数心血的艺术品，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一个运转不超过十分钟便会“心肌梗死”的悲剧命运。
这是一个顶尖高手才会犯的错误。因为只有对自己的技术自信到极致，才会去挑战这种零容错率的极限。
也只有另一个怪物，才能看穿这种隐藏在完美之下的、哲学般的瑕疵。
林默的内心，天人交战。
【白色剧本】的选项在脑海中闪烁，那是最安全的路，悄悄退出去，不惊动这头沉睡的狮子。
【蓝色剧本】则诱惑着他，说几句廉价的赞美，或许能换来一次平和的交谈机会。
但林默知道，无论是退缩还是讨好，都无法敲开眼前这座冰封的心门。对于万宝路这种人，你只能用他的语言，在他的世界里，向他发起挑战。
他选择了那条闪烁着妖异紫光的、唯一的生路。
就在万宝路手中的镊子即将把那枚红宝石轴承安放下去的瞬间，林默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丝毫的炫耀或挑衅。
“总工。”
这两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湖，让万宝路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零点一秒。但他没有回头，似乎认为这只是幻听。
林默没有停顿，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您这个模型的齿轮啮合度，差了0.01毫米。”
“唰！”
万宝路的身影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他依然背对着林默，一动不动，但林默能感觉到，那座原本沉默的山，内部正在发生剧烈的地质活动。
过了足足五秒钟，一个沙哑、干涩，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从那具佝偻的身体里挤了出来。
“滚出去。”
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打扰了沉眠的、彻骨的厌烦。
林默身后的那扇门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似乎随时准备将他这个不速之客永远关在外面。
林默没有动，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如果他现在退缩，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一刻。
“您为了消除齿侧间隙，刻意将四轮和擒纵小轮的中心距缩短了大约百分之一毫米。理论上，这能实现零背隙传动。”
“但是您忽略了材料在实际运转中的热膨胀系数，以及轴心在微观层面的不可避免的偏转。当机芯温度上升0.5摄氏度，这个零间隙就会变成负间隙，两个齿轮会产生硬性挤压，增大的摩擦力矩会超过摆轮游丝系统的驱动力矩，最终在九分三十秒左右，导致擒纵机构锁死。”
“您追求的是极致的艺术品，但它……活不了。”
林默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经过精密计算的子弹，精准地射向万宝路用技术和偏执构筑起来的最坚固的堡垒。
死寂。
这一次，是真正的死寂。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万宝路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镊子和焊枪。那个动作，充满了仪式感，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僵硬。
然后，他转动了椅子。
“吱——”
那声音刺耳而漫长，像是一扇尘封了十几年的墓门，正在被缓缓打开。
林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失望彻底摧毁的脸。皮肤蜡黄松弛，眼袋深重得像两个紫色的袋子，花白的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但那双眼睛，透过老旧的护目镜片，却迸射出一种骇人的光芒。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见鬼般的审视。
他像一头被闯入巢穴的孤狼，死死地盯着林默，仿佛要用目光将他从里到外彻底解剖。
林默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丝毫闪躲。
万宝路没有说话，他猛地抓起工作台上的一支高倍率放大镜，另一只手拿起一把尖锐的探针，重新转向那个机芯。
他的动作不再是刚才的沉稳，而是一种带着神经质的、急促的颤抖。
他将放大镜凑到那个被林默指出的部位，探针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两个齿轮的啮合处，试图测量那微乎其微的间隙。
一秒。
两秒。
十秒。
他的手，开始抖得越来越厉害。
一开始，只是手指的微颤，后来，变成了整个手掌的痉挛。
“铛啷！”
他手中的探针失手滑落，掉在工作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万宝路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他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了震惊与茫然的眼睛。
他输了。
在他最引以为傲、视若生命的领域，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击得粉碎。
他用十几年与世隔绝的孤独，打造出的自以为完美的艺术品，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
这种打击，比当年被李建国排挤、被全世界背弃，来得更加彻底，更加摧毁灵魂。
因为，那是对他的存在本身，最根本的否定。
许久，他才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重新在林默的脸上找到了焦点。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