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们去城南看看。”
夏清月的声音不重，却像一块冰砸在林默的心上，让他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她没有征求意见，也不是商量。这是一句命令。
林默看着她，第一次在这位女市长的脸上，看到了“怒火”这种情绪具象化的模样。那不是咆哮，不是拍案，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苍白，瞳孔却黑得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一切的暗流。
“市长，现在去……会不会太仓促了？”林默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看到了夏清月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一条人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仓促？
果然，夏清月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直接下达了第二道指令。
“下班了，你先出去。到地下车库等我，开我那辆私人的帕萨特，车钥匙在你钱哥办公室的备用柜里，你知道位置。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说完，她便不再看林默，径直走向办公室套间里的休息室。
林默喉咙动了动，把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知道，今晚这趟城南之行，已是箭在弦上。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执行命令。
“是。”
他应了一声，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钱文海正和几个同事说说笑笑地准备下班，看到林默出来，随口问道：“市长还有什么指示？”
林-默的心跳得厉害，脸上却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市长让我把这些信件的摘要尽快整理出来，今晚得加个班了。”
他晃了晃手里那沓无关紧要的信件，演得惟妙惟肖。
钱文海眼中闪过一丝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辛苦了。别太晚，注意身体。”
林默点头称是，抱着文件回到了综合一处的办公室。他没有立刻去车库，而是坐回自己的位置，装模作样地开始整理文件。他知道，夏市长需要时间换掉身上这套象征着权力的衣服，而他也需要时间，让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
他一边假装工作，一边飞快地思考着。
便装、私访、深夜、拆迁区。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是两个字——危险。
他不是没想过，这可能是夏清月对他的一次终极考验。考验他的胆魄，考验他的忠诚，考验他的应变能力。可当他回想起夏清月看到那封信时，手背上微微暴起的青筋，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不是表演。
那是一个主政者，在看到自己治下的土地上，一个用生命来控诉的老兵的血泪时，最本能的、无法掩饰的愤怒。
她不是在演戏，她是真的要去看看，城南的天，到底有多黑。
约莫二十分钟后，林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开了办公室。他先是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向钱文hai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人，他熟练地打开那个从不上锁的备用柜，从一串钥匙里找到了那个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熊挂件的帕萨特钥匙。
握着那串冰冷的钥匙，林默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一个方向盘，而是身家性命。
地下车库空旷而安静，冰冷的白色灯管将水泥地面照得一片惨白。林默很快找到了那辆黑色的旧款帕萨特。这辆车停在角落里，车身上落着一层薄灰，与不远处那些锃光瓦亮的奥迪、丰田霸道比起来，简直像个无人认领的孤儿。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他没有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库里除了通风管道的嗡鸣声，再无其他声响。林默的心，也随着这单调的声音，一点点沉静下来。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自己一个地方志办公室的档案管理员，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坐在这里，准备陪着一市之长去闯龙潭虎穴的？
他甚至开始盘算，万一真遇到地痞流氓，自己这副小身板，能不能挡在市长前面。结论是，够呛，但必须得挡。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道身影出现在了车库的入口。
林默精神一振。
来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运动外套，一条黑色的休闲裤，脚上一双普通的平底运动鞋。头发也随意地扎成了一个马尾，脸上那副象征着威严的黑框眼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没有任何度数的平光镜，遮住了她过于锐利的眼神。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身形和清冷的气质，林默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像是要去夜跑的普通市民，就是江州市市长夏清月。
她拉开副驾驶的门，干脆利落地坐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室外夜晚的凉气。
“走吧。”她吐出两个字，目光直视前方。
“去哪里？”林默发动了车子。
“城南，常贵家。”
夏清月报出了一个地址，那是老兵遗书上留下的地址。
帕萨特像一条黑色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出市政府的地下车库，汇入了城市的晚高峰车流。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和导航传来的电子语音。林默专心开着车，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旁的夏清月。
她靠在椅背上，微微偏着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火。那些璀璨的光影流淌过她的脸庞，明明灭灭，却照不进她深沉的眼底。
林默有一种错觉，此刻坐在他身边的，不是那个在会议上言出法随、气场全开的夏市长，而是一个被深深刺痛了的，孤独的女人。
车子驶过江州最繁华的中央商务区，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钱与欲望的光芒。这里是江州的脸面，是政绩报告上最亮眼的一笔。
可随着车子一路向南，光景开始迅速变化。
高楼大厦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破旧的居民楼。路灯不再明亮，变得昏黄而遥远，大片大片的黑暗将街道吞噬。空气中，繁华都市的香水味消失了，飘来的是潮湿、腐败和生活垃圾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一边是天堂，一边是人间。
车子最终在导航的指引下，拐进了一条极其狭窄的巷子。这里连路灯都没有，车灯成了唯一的光源。光柱所及之处，是斑驳脱落的墙皮，用油漆刷得歪歪扭扭的“拆”字，以及散落在墙角的建筑垃圾。
“就是这里了。”林默停下车，轻声说。
再往前，车子已经进不去了。
夏清月没有说话，只是解开了安全带。
林默也熄了火，跟着解开安全带。他推开车门，一股冷风夹杂着尘土的味道灌了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当他们站在这条被黑暗笼罩的巷口时，仿佛一步从文明社会踏入了被遗忘的角落。远处主干道上的车流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破败窗户时发出的呜咽声。
夏清月抬头，望向巷子深处。那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的大口。
她没有任何犹豫，迈步就准备往里走。
林默心里一紧，连忙跟上，下意识地走在了她的侧前方，将她大半个身子护在了自己身后。
夏清月似乎察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脚步顿了顿，但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巷子很深，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就在他们走到巷子中段时，前方不远处的黑暗里，忽然亮起了几点猩红的火光。
紧接着，几个或蹲或站的黑影，从墙角的阴影里缓缓地站了起来，像一群被惊扰了的野狗。他们手里夹着烟，嘴里叼着脏话，一步步地，堵住了前方的去路。
“哟，这么晚了，还有人来这穷地方溜达？”一个轻佻而充满恶意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