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湿气，吹散了江南会所里馥郁的香气，也吹散了林默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紧绷。他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听雨轩里的那场豪赌，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手机静静地躺在副驾驶座上，像一枚拔掉了引信、却依旧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炸弹。
他没有回家，而是调转车头，驶向了市府大楼。
果不其然，市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像一座深夜航行的灯塔。
钱文海已经下班了，夏清月亲自开的门。她穿着一身居家的便服，卸下了白日的凌厉，但眼神依旧清亮。她看了林默一眼，什么都没问，只是侧身让他进来。
“坐。”
办公室里只有一盏落地灯开着，光线柔和。夏清月给林默倒了杯温水，自己则端着一杯清茶。
林默将那部录音的手机放到茶几上，轻轻推了过去。
“市长，这是王虎的口供，也是他献给赵书记的‘催命符’。”
夏清月没有立刻去拿手机，目光落在林默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你把自己当成了诱饵。”
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个陈述。
“没办法，有些鱼，不用带血的饵，是钓不上来的。”林默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而且我赌他不敢在江南会所动手。那里人多眼杂，他王虎还没胆子把事情闹大。”
夏清月没再说什么，拿起了手机，戴上耳机，只听了其中最关键的一段。
“……你找的那个包工头，三年前，就已经被我绑上石头，喂了江里的鱼。”
王虎那嚣张又残忍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夏清月的脸，冷得像一块冰。她摘下耳机，久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这东西，定不了他的罪。”
“我知道。”林默点头，“它不是给法官听的，是给赵立春听的。一头狮子，是不会允许一只会乱说话的疯狗待在身边的。他会亲手处理掉这只狗，而这只狗在被处理前，一定会疯狂反咬。”
夏清月看着林默，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东西。这年轻人不仅有胆，更有超出年龄的狠辣和精准的算计。他布下的不是一个陷阱，而是一个阳谋，一个逼着赵立春和王虎互相残杀的死局。
“我知道该怎么用了。”夏清月将手机收好，“这几天，你注意安全。”
“明白。”
---
三天后，市委常委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擦得锃亮，倒映着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和一张张严肃的面孔。江州市的权力核心，尽数汇聚于此。
市委副书记赵立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精神饱满，气度俨然。他刚刚就一项经济发展议题发表了看法，言语间条理清晰，气势十足，引得几位副市长连连点头。这几天，他似乎已经从王虎那个电话带来的烦躁中恢复过来，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市委二把手。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气氛庄重而略显沉闷。
议程进行到“精神文明建设与城市环境综合治理”这一项时，主持人看向了夏清月。
夏清月清了清嗓子，翻开面前的文件夹，开始发言。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清脆，汇报着近期市容整治的成果，表扬了几个先进单位，也指出了几点不足。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到让赵立春有些放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夏清月的发言即将结束时，她忽然话锋一转，放下了手中的稿子，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对了，赵书记，”她的语气十分随意，就像是临时想起的一件小事，“正好您分管环保这一块，有个情况跟您反映一下。”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赵立春抬起头，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夏市长请讲。”
夏清月也报以微笑，那笑容干净又坦荡：“是这样。最近市长信箱接到一些群众的匿名反映，说咱们的江州江，经过治理，水是越来越清了，鱼也多了，这是好事。”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消化信息的时间。
赵立春脸上的笑容更盛一分，这显然是在肯定他的工作。
然而，夏清月接下来的话，却让这笑容僵在了他的脸上。
“但就是……总有人说，在下游钓鱼或者河道管理处清淤的时候，会捞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这六个字，夏清月说得不重，却像六颗钢钉，狠狠地钉进了赵立春的耳朵里。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座的都是人精，立刻就从这看似平常的话里，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夏清月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变化，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说：“大家都在传，说是不是江里生态环境太好了，什么东西都长。您看，这事虽然不大，但传开了影响市容，也容易引起市民不必要的恐慌。要不要让环保局牵头，联合公安部门，在下游搞一次彻底的、拉网式的清淤打捞？也算是给市民一个交待，安抚一下人心嘛。”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冠冕堂皇。既体现了对民意的重视，又考虑到了城市形象，谁也挑不出毛病。
可这话听在赵立春的耳朵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王虎，想到了那个被喂了鱼的包工头！
夏清月这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了什么？是王虎那个蠢货出卖了自己？还是这只是一个巧合？
不，官场上没有巧合！
赵立春感觉自己的后心，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握着钢笔的手，不自觉地一紧，笔尖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黑痕。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干涩发紧。
所有常委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无数探照灯，将他置于舞台中央，无所遁形。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蕴含的探寻、猜疑和幸灾乐祸。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喉咙。可他的手，却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茶杯与杯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被无限放大。
赵立春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失去了血色。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夏清月。那个年轻的女市长，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表情无辜，仿佛真的只是在请示一项普通的工作。
可在那清澈的眼神深处，赵立春分明看到了一丝冰冷的、洞察一切的锋芒。
他明白了。
这不是试探，这是警告！是宣战！
“夏市长……”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是如此沙哑干涩，“这个……我看，都是些无稽之谈，是……是以讹传讹吧。”
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夏清月笑了笑，没有再逼迫他，而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嗯，我也觉得可能是谣言。不过既然赵书记这么说了，那这事就先放一放。等您那边核实清楚了，我们再议。”
她轻轻巧巧地，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核实清楚”，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压在了赵立春的心头。
怎么核实？去问王虎吗？去问他是不是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夏清月？还是真的派人去江里打捞？万一……万一真捞上来点什么呢？
赵立春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甚至出现了片刻的恍惚。他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夏清月，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无边的恐惧。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头初来乍到的绵羊。
而是一条已经亮出了毒牙，准备随时给予致命一击的过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