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省委大院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更严肃几分。
林默像往常一样,提前十五分钟到了办公室。他擦了桌子,泡好茶,然后将那份写给别人看的报告草稿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这才坐下来,打开电脑,神情专注地“研究”着那些光鲜亮丽的官方数据。
他的姿态,像一个刚刚踏入新环境,急于表现、又生怕行差踏错的实习生。
果然,办公室的门刚被推开,刘明远就端着他那万年不变的枸杞保温杯晃了进来。他先是在自己位置上放下杯子,然后状似无意地踱到林默身边,眼睛的余光扫过林默的电脑屏幕。
“小林,周末没休息啊?这么用功。”刘明远笑呵呵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熟稔。
林默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局促和谦虚:“刘哥早。我这不是刚接触这么重要的课题,心里没底,周末也琢磨了一下,但还是没什么头绪。”
他没有等刘明远继续发问,便主动将自己的“困境”抛了出来,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刘哥,我把您说的那几份材料都反复看了,确实高屋建瓴,理论水平非常高。但我有个困惑,”他皱起眉头,表情真诚得像个求教的小学生,“这些宏观的数据和理论,我一个新人,有点抓不住精髓。感觉像是飘在空中,落不了地。”
这话一出,刘明远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切了几分。一个新人,面对这些“大词儿”感到迷茫,太正常了。这证明他没高自大,是个能听进话的人。
林默见火候差不多,顺势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十足的请教意味:“您是咱们处里的老前辈,笔杆子最硬,能不能给兄弟指点指点?怎么才能把这些大道理,写得既符合领导的要求,又显得不那么空洞?我总怕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一股子学生腔,让人一看就是没在核心部门待过,给咱们综合处丢人。”
这一番话,如同一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精准地打在了刘明远最舒服的地方。
“老前辈”、“笔杆子最硬”、“给综合处丢人”,每一个词都搔到了他的痒处。刘明远是什么人?在政研室熬了半辈子,上不去也下不来,最看重的就是这点“资历”和“水平”上的体面。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孺子可教”的满意神色,原本那点试探和戒备,早已被虚荣心冲得烟消云散。
“小林啊,你能有这个认识,就说明你已经入门了。”刘明远拍了拍林默的肩膀,姿态立刻从一个旁观的同事,变成了谆谆教诲的导师,“写报告嘛,尤其是咱们政研室的报告,讲究的就是一个‘高度’。你觉得空,是因为你站得还不够高。”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传授他的“心法”:“你不要去想那些数据背后是哪个厂,你只要知道,这些数据证明了省委的决策是英明的;你也不用去管那些理论是不是能解决实际问题,你只要把它用得恰当,能支撑起领导的观点,就行了!咱们是干什么的?咱们是为领导的决策提供理论支撑的!是‘化妆师’,不是‘卸妆水’,懂吗?”
林默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茅塞顿开”的崇拜光芒,脑海中却冷静地浮现出一行文字。
【蓝色剧本触发成功:通过示弱与请教,大幅降低目标戒备心,好感度+20,获得“办公室生存技巧”口头传授x1。】
正聊得“投机”,走廊里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刘明远像只受惊的兔子,立刻收起了导师的派头,端起杯子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韩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没有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默身上。
“小林,报告构思得怎么样了?”
“报告韩处,我正准备跟您汇报。”林默立刻拿起桌上那份草稿,快步走了过去。
在韩立的注视下,林默将自己的“思路”和盘托出。他准备从“顶层设计高瞻远瞩”、“体制创新激发活力”、“国企党建保驾护航”等几个方面,全面阐述我省国企改革的辉煌成就。整个框架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充满了正确的废话。
韩立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审视意味,却渐渐缓和下来。
这份提纲虽然粗糙,但“态度”是端正的,完全在他划定的安全区内。看来上次的敲打,起了作用。
汇报完毕,林默没有停下,而是顺着杆子继续往上爬。
“韩处,这是我初步的一个想法,肯定很幼稚。我主要是想先把省委的精神领会透,把‘态度’摆正。”他看着韩立,语气愈发诚恳,“但真要动笔写,总觉得笔下无力,缺少鲜活的案例支撑。那几份报告里的案例都太宏大了,动不动就是世界五百强,我怕我阅历浅,驾驭不了,写出来反而显得虚假。”
韩立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这小子,开始动脑子了。
林默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他知道,纯粹的歌功颂德,韩立也看不上。一篇好的“应制文章”,也需要有血有肉。
“所以我在想,”林默的语气变得有些试探,“是不是可以找一两个小一点的、甚至是不太成功的典型,来做个‘解剖麻雀’?当然,目的不是为了揭短,而是为了从反面来论证,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多么来之不易,省委的决策是多么具有前瞻性。用失败的案例,来反衬成功的伟大。”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韩立的表情,然后抛出了最终的目的。
“比如说,我听说过一个叫红星机械厂的企业,十几年前就没了。我就想,能不能拿它当个引子?就说,‘想当年,我们也有过像红星厂这样的阵痛,但正是在省委的坚强领导下,我们才走出了困境,迎来了今天的大好局面’。这样一来,报告是不是就显得更辩证、更有深度了?”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刘明远在自己的座位上,连喝水都忘了,心里暗暗为林默捏了一把汗。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主动提一个倒闭的厂子,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然而,韩立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韩立看着林默,看了足足有十秒钟。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考量,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赞许。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一根只知道猛冲猛打的愣头青。他学会了转弯,学会了用“政治正确”的语言,去包装自己真实的目的。
用一个死透了的、没有任何背景的、十几年前的失败案例,来当做赞歌的“序曲”,这确实是一步妙棋。既能显得报告有深度、不空洞,又绝对安全,不会触碰到任何现实的利益集团。
最关键的是,林默把这个想法主动向他汇报,这是一种姿态。这表明,他所有的动作,都在处长的掌控之下。
“想法是好的。”韩立终于开口,语气平淡,“但要把握好度,详略得当,不要本末倒置。报告的主基调,不能偏。”
“我明白!”林默立刻立正站好,像个领到军令状的士兵,“我一定把重点放在歌颂成就上,那个小案例,只用三百字,点到为止!”
“嗯。”韩立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直到韩立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刘明远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林默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这小子,不仅刀子快,脑子转得更快。三言两语,就把一个“死亡课题”,变成了一个可以安全操作的“自选动作”,还顺便向处长表了忠心。
林默回到自己的座位,脸上谦虚的笑容瞬间敛去,恢复了一片平静。
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歌功颂德”的提纲,心中冷笑。
韩处长,您以为我是在学习写报告的技巧?
不,我是在学习如何戴着镣铐跳舞。
而且,还要跳得比所有人都好。
他最小化了报告文档,打开了那个名为“备忘录”的文件。
在【红星机械厂】那几个字的下面,他敲下了新的一行。
【突破口:门卫,王大爷。】
周末的废墟之行,他并非一无所获。那个在风中独自看守着一片钢铁坟场的孤独老人,将是他撬开历史真相的第一根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