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谈谈？」
顾夜沉重复着她的话，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嘲讽，有审视，但更深处，似乎有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几乎不可察的波动。屏蔽器发出的微弱嗡鸣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提醒着他们这宝贵而危险的五分钟正在飞速流逝。
「是。」林薇斩钉截铁，她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再有任何伪装，「我知道你恨系统，恨所有为它效命的任务者，包括我。你认为感情只是被利用的数据，是错误。但顾夜沉，你仔细想想，在被系统捕获之前，在你我还不是‘攻略者’的时候，那些经历，那些感受，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顾夜沉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眉头蹙起，仿佛被某个久远的、模糊的碎片刺中了神经。他没有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主系统篡改、封锁了你的记忆，让你只记得被利用、被背叛的痛苦，让你坚信一切都是虚假的程序。」林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冰封的外壳，「但它无法完全抹去痕迹！你的本能，你的习惯，你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连你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这些，难道也是数据能完全模拟的吗？」
她往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压低，却带着灼人的力量：「在那个中世纪副本，我们被困在古堡地牢，是你用一块碎玻璃割断了绑住我的绳子……在星际世界，你明明可以独自驾驶逃生舱离开，却调头回来，替我挡住了那颗能量弹……这些，你都忘了吗？还是说，主系统让你‘认为’自己已经忘了？」
顾夜沉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他猛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额角有青筋隐现。脑海中似乎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冲撞，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古堡的阴冷……能量弹爆炸的灼热……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焦急和决绝的女声……这些碎片如同潮水般涌上，与他被灌输的“数据错误”认知激烈交锋。
「闭嘴！」他低吼一声，眼神变得混乱而危险，带着被触及逆鳞的暴戾，「你想用这些编造的故事来动摇我？」
「我没有编造！」林薇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心脏因为紧张和激动而狂跳，「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相信你内心深处，那个即使被层层封锁和扭曲，依然无法被完全磨灭的‘顾夜沉’！」
她抬起手，指向他电脑屏幕上依旧在滚动的、代表屏蔽状态的代码流。
「这个！你偷偷培育的子系统，你千方百计找到的屏蔽方法……这难道不正是你内心深处不甘被控制、渴望挣脱的最有力证明吗？如果你真的认为一切毫无意义，只是一串错误数据，你为什么还要反抗？！」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顾夜沉混乱的脑海深处。
是啊……为什么？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无用的错误，他为什么还要在这令人窒息的囚笼里，耗费心机，培育这微不足道的“病毒”？为什么在察觉到林薇可能的“不同”时，没有第一时间将她彻底摧毁，而是选择了这危险的试探和短暂的屏蔽？
仅仅是为了乐趣？为了看一个提线木偶更加可笑的表演？
不……不是的。
有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本能在驱动着他。那是一种对“真实”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甚至……是对眼前这个女人，那复杂难言、混合着恨意、怀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熟悉到令人心悸的……牵绊。
脑海中的疼痛达到了顶峰，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部分堤坝。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他胸口被能量光束贯穿，剧痛席卷全身，生命力在快速流逝……他看着她扑过来，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彻底崩溃的绝望和泪水……还有主系统那冰冷无情的提示音：【目标情感能量峰值已捕获……执行剥离程序……】
「啊——！」顾夜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低吟，身体晃了一下，单手撑住了办公桌才没有倒下。
「顾夜沉！」林薇惊呼一声，下意识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就在她触碰到他的瞬间，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电流般的感觉，通过她手腕处的“硬币”分体，与她掌心接触的顾夜沉的手臂，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回路。
嗡！
电脑屏幕上的代码流出现了一瞬间的剧烈波动，仿佛受到了某种干扰。
而顾夜沉猛地抬起头，看向林薇的眼神，在极度的痛苦和混乱中，骤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清明和……震惊！
他想起来了！
不是全部，但最关键的那一部分——他不是“自愿”被捕获的！他是在上个世界，为了从必死的绝境中救下林薇，强行透支了某种禁忌力量，导致了自身数据核心极度不稳定，才被主系统趁虚而入，强行“剥离”并放逐到了这个世界！所谓的“惩罚”和“扭曲”，是为了掩盖他“因她而死”的真相，是为了让她背负愧疚，也是为了彻底斩断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不受控制的联系！
主系统害怕的，从来不仅仅是失控的“前攻略者”，更是两个顶尖攻略者之间，可能产生的、超越它掌控的“真实羁绊”！
这短暂的清明只持续了一两秒，更剧烈的头痛和记忆的混乱再次袭来，将他重新拖入痛苦的漩涡。但那瞬间的真相，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被蒙蔽已久的心智。
他看向林薇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憎恶和玩味，而是掺杂了极度复杂的震惊、恍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沉重如山的情绪。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剧痛后的虚弱，「你刚才……说什么？」
林薇看着他骤然变化的眼神和痛苦的神情，心中巨震。她不知道他具体想起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手腕处的“硬币”也在微微发烫，似乎在刚才那瞬间的接触中，传递或者接收了某种关键信息。
「我说，我们需要联手。」林薇紧紧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语速更快，「主系统以情感能量为食，它囚禁你，是为了榨取你最后的价值，也是为了惩罚你的‘背叛’。它派我来，既是为了收集你‘爱’的数据，也是为了彻底摧毁你心中最后一点对‘真实’的念想。如果我们继续被它分化，互相猜忌，最终只会两败俱伤，成为它永远的电池！」
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屏蔽状态的倒计时显示只剩下不到两分钟。
「这个子系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她的目光回到顾夜沉脸上，充满了决绝，「我们可以利用它，建立不被监控的联络，寻找主系统在这个世界的漏洞，甚至……找到反击的方法！顾夜沉，是继续被它囚禁、扭曲，活在虚假的记忆和仇恨里，还是抓住这微小的可能，跟我一起，赌一把自由？」
顾夜沉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记忆的冲击和真相的震撼让他心神激荡，但林薇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泉水，浇醒了他被愚弄的理智。
自由……
这个词，对他而言，已经太久远了。久远到他几乎以为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眼中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和一种……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并肩作战时的坚定。
恨吗？当然恨。恨系统的操控，也恨她曾经的“欺骗”（即使那可能并非她所愿）。但比起那虚无缥缈、被刻意引导的恨意，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被篡改人生的愤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此刻轰然爆发。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混乱和痛苦被一种极致的冷静和锐利所取代。那是一种做出了重大决定后的孤注一掷。
「演示系统……」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加快进度。把它做成一个……‘信号中转站’。」
林薇瞳孔一亮，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董教授的技术，加上顾夜沉的子系统，完全有可能在演示系统的硬件和软件中，嵌入一个更稳定、更隐蔽的通讯节点！这远比依靠临时性的外部屏蔽器要可靠得多！
「我明白！」她立刻点头。
「屏蔽要失效了。」顾夜沉看了一眼屏幕，倒计时只剩下十秒。他迅速拔掉了连接在电脑和“mp3”之间的线缆，将那小巧的屏蔽器收回抽屉。
就在连接断开的瞬间，那种无形的、被窥视的黏腻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林薇笼罩。主系统的监控恢复了。
两人迅速调整了表情和姿态。林薇后退一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脸上恢复了作为助理的恭敬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忐忑。顾夜沉则坐回椅子上，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额角的汗迹也被他随手擦去。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五分钟，从未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顾夜沉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林薇，用着公式化的口吻说道：「演示系统的方案，就按你说的去办。需要什么资源，直接提。我只看结果。」
「是，顾总。我会尽快落实。」林薇微微躬身，语气恭敬。
她转身，踩着平稳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顾夜沉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被她触碰时，那瞬间产生的、奇异的电流感和随之而来的记忆碎片。
「因你而死……吗？」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
原来，他一直在恨着一个，曾被他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而此刻，恨意依旧存在，却被注入了更复杂的东西。一种同病相怜的宿命感，一种被共同敌人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死灰复燃的微光。
裂隙已经出现，微光已然透入。
这场猎人与猎物的游戏，从这一刻起，规则已被彻底改写。
而办公室外，林薇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右手紧紧攥着那枚发烫的“硬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心跳依旧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
她终于……触碰到他了。不是作为任务目标，而是作为曾经的战友，作为可能……唯一的盟友。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主系统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但希望的火种，已经在这短暂的、真实的五分钟里，被悄然点燃。
接下来，就是如何让这微弱的火种，在严密的监控下，悄然壮大。
演示系统，将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