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 苏府
时序入秋,京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却似乎也带着一丝难以驱散的沉闷,尤其是笼罩在“明慧苑”上空的那一缕。落明霞依旧如常操持事务,陪文氏说话,甚至偶尔也会对苏云露出温婉的笑容。但苏云看得分明,那笑容底下,藏着一片日渐荒芜的寂寥。汤药一碗碗喝下,希望却一次次落空,再坚韧的心志,也难免被磋磨得失了光彩。
一日下朝,苏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刑部衙门,而是直接回了府,径直去了母亲文氏的院子。
“母亲,”苏云神色认真,“儿子想向衙门告假一段时日。”
文氏有些诧异:“告假?可是有要紧事?”云儿勤于公务,鲜少主动告假。
苏云看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遥远的南方:“儿子想带明霞出去走走,散散心。京城……太闷了。我想带她回清溪村。”
文氏先是一愣,随即了然,眼中泛起心疼与赞同:“是该出去走走了!回去好,回去好!老家山清水秀,你祖父祖母和浅浅都在那儿,最是养人。你们去吧,衙门那边,让你父亲去打个招呼。”
消息不知怎的,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各房。苏景一拍大腿:“回清溪村?好主意!正好让云山那小子去祸害祸害乡下的土狗,省得天天撵得府里的狸花猫上房揭瓦!”曲婉婷也连连点头,她早就想着亲自体验清溪村的溪水和野趣了。
苏杭与董蔓婧相视一笑,董蔓婧柔声道:“云野也该去看看他太祖父太祖母了。而且,五弟妹的心结,或许在故乡的山水里,真能化开一些。”
就连一向沉稳、忙于商务的苏舟,听闻此事,也动了心思。他看向新婚妻子许宁宁,许宁宁那双灵动的杏眼里满是好奇与向往:“夫君,我还没去过清溪村呢,常听你说起那里山水如画……”苏舟当即拍板:“那就一起回去!生意上的事,暂时交给管事们。”
这下可好,如同滚雪球一般,原本只是苏云夫妇的散心之旅,演变成了苏家京城一脉的集体大迁徙。连宫中的苏柔,听闻哥哥姐姐侄子们都要回去,也求得太后恩准,带着褚秀秀回来了。尚在书院读书的苏睦宁自然也不甘落后,向先生告了假。
大房二房三房,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府邸,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柳氏道:“也罢,孩子们都回去了,我们几个老的守着这空宅子做什么?索性也回去住些日子!”苏屹安捋须点头:“正好,回去看看父亲母亲,也瞧瞧浅浅那丫头身体如何了。”
于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浩浩荡荡却又充满欢快气氛地驶离了京城,向着江南清溪村的方向而去。
清溪村 · 苏家老宅
提前收到飞鸽传书的苏老爷子、老夫人和苏浅浅,早已带着老仆们将老宅里里外外收拾得焕然一新,翘首以盼。
当车队卷着尘土出现在村口时,整个清溪村都沸腾了。村民们纷纷涌出来,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互相打着招呼:“是苏家京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回来了!”
老宅门前,更是热闹非凡。苏老爷子老夫人看着儿孙们鱼贯而下,激动得眼眶湿润。苏云山和苏云野这两个小家伙,第一次见到陌生的亲人,有些怯生生地躲在各自母亲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张望。
“爷爷!奶奶!姐姐!”苏柔像只快乐的鸟儿,第一个扑了过来。褚秀秀跟在她身后,落落大方地向长辈们行礼。
苏浅浅站在爷奶身后,目光首先落在了被苏云小心翼翼扶下马车的落明霞身上。三年不见,五嫂清减了不少,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轻愁,让她心中一叹。随即,她的目光又被两个小豆丁吸引,脸上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这就是云山和云野吧?快过来让姑姑瞧瞧!”
两个小子见这位漂亮的姑姑笑容亲切,胆子也大了起来,慢慢挪了过去。苏浅浅蹲下身,一手一个揽住,摸摸他们的小脑袋,心里软成一片。
接着,她的目光又转向六哥苏舟身边那位身着淡雅衣裙、容貌惊人的女子。许宁宁也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带领苏家崛起的“灵毓郡主”,见她目光看来,立刻报以羞赧而甜美的微笑。
“这位便是六嫂吧?果然如信中所说,天仙般的人儿。”苏浅浅笑着迎上前。
许宁宁脸颊微红,声音软糯:“妹妹谬赞了,早就听闻妹妹风采,今日一见,才是名不虚传。”
妯娌几人——曲婉婷、董蔓婧、落明霞也围了过来,互相见礼,场面温馨而热闹。李氏、文氏、柳氏则忙着与苏老爷子老夫人说话,一时间,老宅门前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欢声笑语。
而真正的“混乱”,是从苏云山和苏云野彻底熟悉环境后开始的。
这两个在京城府邸里被规矩束缚着的小少爷,一到了天高地阔、鸡飞狗跳的乡下,简直如同鱼儿入了海,猴子归了山,彻底放飞了自我!
头几天还只是追着大鹅跑,吓得那几只平日里在村里横着走的霸主扑棱着翅膀仓皇逃窜。没过几天,就开始撵得村里的土狗见到他俩的影子就夹着尾巴绕道走——真真是“狗见了都躲”。爬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在晒谷场上打滚,弄得浑身是泥,小脸脏得像花猫。曲婉婷和董蔓婧一开始还试图管教,后来见苏老爷子乐呵呵地看着,连说“男孩子皮实点好”,苏浅浅也笑着劝“随他们去吧,难得开心”,也就索性放了手,由着他们野去了。
苏柔和褚秀秀也仿佛卸下了在京城的拘谨,跟着苏浅浅去溪边浣衣,去田间识五谷,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苏睦宁则安静许多,要么陪着祖父读书,要么向苏杭请教医术,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落明霞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看着妯娌们轻松惬意的模样,看着苏云卸下公务陪在她身边,眉宇间的郁气似乎也被这乡间的清风吹散了些许。她偶尔也会露出真心的笑容,尤其是在看到苏云山和苏云野为了抢一个竹蜻蜓而摔作一团时。
一日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落明霞独自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做着针线,看着在树下打盹的花猫,神情又不自觉地有些恍惚。
许宁宁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走了过来,轻轻放在石桌上。“五嫂,尝尝看,我跟着嬷嬷学的,不知合不合口味。”
落明霞回过神,忙笑道:“六弟妹手真巧,闻着就香。”
许宁宁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手中缝制的小衣裳,针脚细密,样式却是给婴孩的。她心中微酸,犹豫片刻,轻声开口:“五嫂,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落明霞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
许宁宁斟酌着词句,声音软糯却真诚:“我娘家是商户,见识或许不如五嫂广阔。但我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明白一个道理——这人呐,就像做生意,有时投入了本钱,却未必能立刻见到收益,甚至可能血本无归。但若因此就守着空仓,不再经营,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她握住落明霞微凉的手,继续道:“我瞧五哥待你,是真心实意,满心满眼都是你。苏家上下,也从无人因……因孩子的事对你有半分不满。五嫂,你拥有的,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真情实意。子嗣是锦上添花,可若因为这‘花’暂时未开,就连‘锦’都不要了,日日忧思,岂不是辜负了眼前这片大好锦绣?”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娇憨又通透的笑容:“我娘常说,女人家的心气顺了,身子骨才能好。这清溪村山好水好,五嫂何不放开胸怀,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清闲?说不定啊,心情好了,那盼着的‘花’不经意间就开了呢?”
落明霞怔怔地听着,许宁宁的话不像大道理,却像一股温润的溪流,缓缓淌过她干涸的心田。是啊,她一直沉浸在无子的自责和遗憾中,却忽略了身边苏云毫无保留的爱,忽略了苏家给予她的温暖和尊重。她紧紧抓着那份缺失,反而让自己和身边关心她的人都透不过气来。
泪水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苦涩和绝望,而是一种释然和触动。她反手握紧许宁宁的手,声音哽咽:“谢谢你,六弟妹……你说得对,是我想左了……”
许宁宁见她落泪,有些慌,连忙拿帕子给她擦拭:“五嫂快别哭,是我多嘴了……”
“不,”落明霞摇摇头,露出一抹带着泪光的、却比以往轻松许多的笑容,“你说得对,是我该……换个活法了。”
这时,苏浅浅端着一盘刚摘的脆枣走了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她将枣子放下,坐在另一边,轻轻揽住落明霞的肩膀,没有多问,只是柔声道:“五嫂,你看这桂花,开得正好。香气不浓烈,却能飘得很远,沁人心脾。日子还长着呢,咱们慢慢过。”
落明霞靠在苏浅浅肩头,感受着妯娌小姑给予的温暖,看着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听着远处苏云和苏景等人爽朗的笑声,心中那块坚冰,在这清溪村的秋阳下,终于开始真正地、缓慢地消融。
她或许依然会为没有孩子而遗憾,但她不会再让这份遗憾,吞噬掉她生命中其他的美好。家族的温暖,夫君的深情,妯娌的关怀,这乡下的宁静……这些,同样是她宝贵的拥有。
夕阳西下,将苏家老宅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之中。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和桂花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大大的圆桌旁,笑语喧阗,其乐融融。苏云悄悄在桌下握住落明霞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了新的光彩。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墨蓝色的天幕上,星子渐次亮起,一轮皎洁的明月缓缓爬上中天,清辉遍洒,将苏家老宅的院落照得如同蒙上一层柔光薄纱。
晚膳的热闹喧嚣已然散去,仆从们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搬来了竹椅、藤榻,摆在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一家人围坐,享受着这难得团聚、无忧无虑的夜晚。
苏云山和苏云野这两个玩闹了一整天的小家伙,此刻电量耗尽,一左一右蜷在各自母亲曲婉婷和董蔓婧的怀里,睡得小脸通红,偶尔还咂咂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苏柔挨着苏老夫人,小声说着宫里的趣事,褚秀秀安静地坐在一旁,嘴角含笑。苏睦宁则和苏杭探讨着学问医理。苏景和苏舟在一旁低声交谈着京城局势与商业动向,而苏云,始终握着落明霞的手,两人依偎在一起,看着孩子们,目光柔和。
苏浅浅忙着给众人斟上她自己用山间野菊和蜂蜜调制的花茶,气氛温馨而宁静。
在这片几乎圆满的团圆景象中,有一个人,虽也坐在其中,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听着弟妹子侄们的笑语,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远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寂寥。
那便是大哥,苏新。
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身姿挺拔,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挥之不去的坚毅与风霜。他看着二弟三弟身边娇妻幼子环绕,看着五弟与弟妹历经磨难后愈加珍惜的相守,看着六弟新婚燕尔、眉梢带喜,甚至连最小的妹妹苏柔身边都有贴心的褚秀秀相伴。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夜色中悄然弥漫的薄雾,渐渐包裹了他。他仿佛是一个误入圆满画卷的局外人,热闹是他们的,而他,依旧是那个戍守边关、与冷月风沙为伴的孤家寡人。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道鲜明如火的身影。
沈惊雁。
那个宁侯府的嫡女,那个一身红衣似火、手持银枪、飒爽凌厉得如同大漠鹰隼般的姑娘。
记忆瞬间被拉回到数年前,那场并不愉快的初遇。具体情形已有些模糊,只记得她扬着下巴,眼神亮得灼人,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骄傲与不羁,与他这个同样心高气傲的戍边校尉,因着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起了冲突,言辞交锋,互不相让。
他记得她被他几句话噎住时,气得脸颊绯红,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像一只张牙舞爪却意外可爱的幼豹。
后来,似乎又有过一两次不期而遇。有时是在皇家围场,她纵马驰骋,箭无虚发,红衣猎猎,成为秋日林间最耀眼的色彩;有时是在京城的某条街道,他骑着马,她坐着车,隔着人流,目光偶然相撞,她或是不屑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或是挑衅般地扬起眉梢。
他从未对人言说,甚至连自己都刻意不去深想。可在此刻,在这月圆人团圆的温馨时刻,那份被压抑的孤寂与潜藏心底的念想,如同月夜下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大哥,尝尝这茶,清溪村后山采的野菊,别有一番风味。”苏浅浅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苏新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呷了一口,茶味清苦回甘,确实特别,却似乎也品出了一丝独属于他个人的涩意。
他看着依偎在苏云身边的落明霞,虽然依旧清瘦,但眉目间似乎比在京城时舒展了许多,心中既为五弟感到欣慰,又不免想到,若自己身边,也能有那样一个知冷知热、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
那个身影又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沈惊雁……她现在如何了?是否依旧一身红衣,在北离边境的某个演武场上挥洒汗水?还是……已然遵从家族安排,许了人家?
这个念头一起,心口竟莫名地有些发闷。
苏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心疼道:“你一个人在外,要多注意身子。若有合适的……”老太太话说到一半,看了看苏新的神色,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苏新明白祖母未尽之意,心中苦笑。合适的?这世间,能像沈惊雁那般,不畏惧边关艰苦,不囿于闺阁方寸,能理解他抱负,甚至能与他在演武场上切磋较量的女子,又有几人?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院中笑语依旧,孩子们安稳的呼吸声轻微可闻。苏新靠在竹椅上,仰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仿佛想透过这清冷的月光,看到千里之外,那个或许也同样在望着这轮明月的飒爽身影。
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坚毅、肩负重任的苏家长子,南疆十八子之首。只是在这无人察觉的内心深处,藏着一抹无人可诉的牵挂,与一轮照亮了孤独的边关明月。
苏浅浅心思细腻,虽在与他人说笑,眼角余光却将大哥那一闪而过的落寞与失神尽收眼底。她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暂时按捺不语,只是将那坛新酿的桂花酒,又往苏新的方向推近了些。
夜渐深,月华更浓。苏家的团聚,在清溪村的月光下,勾勒出一幅既有圆满温馨,又暗藏个人心事的、真实而复杂的生活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