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送走上朝的苏云,落明霞便收拾了一下,找了个理由,出府了。
马车在熟悉的丞相府朱漆大门前停下,却不再有往日的畅通无阻。门房是认得这位出嫁小姐的,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搓着手,不敢如从前般立刻躬身相迎。
“三小姐…小姐安好。”门房低声嗫嚅,“老爷和夫人…有吩咐…”
落明霞心中一片冰凉,面上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打断他:“我知道规矩。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就说…落明霞求见母亲,只说几句话便走。”
那门房看着她平静却难掩苍白的脸,想起往日这位小姐待下宽和,曾在他家老母病重时赠过银钱,心头一软,低声道:“小姐稍候,小的…小的这就去试试。”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一个世纪般煎熬。每一瞬,都像是在她心口又扎下一根冰冷的针。终于,门房小跑着回来,低声道:“夫人请您进去。”
穿过熟悉的抄手游廊,庭院景致依旧,却物是人非。昔日她在此是备受宠爱的嫡女,如今却成了需要通传才能踏入的“客人”。引路的丫鬟沉默不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踏入母亲居住的正院堂屋,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只见丞相夫人背对着她,正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身影在缭绕的青烟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佛龛上供奉的观音菩萨低眉垂目,慈悲而淡漠。
落明霞脚步无声地走近。
“母亲。”她轻声唤道。
丞相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那捻动佛珠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能看到指甲边缘凝结的些许暗红血痂,沾染在深色的檀木珠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母亲,求的什么?”落明霞问,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丞相夫人的语气,平得像一潭搅不动的死水,带着长年诵经留下的空洞:“求的是因果。”
因果……好一个因果。落明霞心中冷笑,那苦涩却直冲眼眶,又被她强行压下。她没有再追问,而是默默走到一旁的香案前,也取了三炷香,就着烛火点燃,轻轻挥熄明火,然后,走到母亲身旁的另一个蒲团前,屈膝,缓缓跪下。
她跪得笔直,然后深深俯下身去,额头轻轻抵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双手紧紧攥着那三炷散发着袅袅青烟的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压抑的哽咽和卑微:
“求神明垂怜,赐信女一个孩儿吧。成婚已久,夫君心渐远,若能得一麟儿,既能慰我孤苦,也能让我在这深宅里有个依靠……求神明开恩,圆我这卑微心愿……”
她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刀子,看似在祈求神明,实则一刀刀剜向身旁母亲的心。她在告诉母亲,看,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的女儿在大家无子,处境艰难,需要靠子嗣来固宠,来寻找依靠。
香烟袅袅,盘旋上升,模糊了菩萨的容颜,也模糊了人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
祈愿完毕,落明霞站起身,将香插入香炉。然后,她转向依旧跪着的母亲,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丝堪称温顺的笑容,走到桌边,亲手倒了一杯微温的茶,递到丞相夫人手边。
“母亲辛苦了,喝杯茶吧。”她的声音轻柔,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孝顺女儿寻常的关怀。
然而,就是这杯茶,就是这句话,让丞相夫人一直强撑的镇定瞬间出现了裂痕。她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的佛珠串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女儿,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慌乱和一丝了然的痛苦。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解释?忏悔?还是继续用那套“为你好”、“为家族”的说辞?但在女儿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洞悉了一切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落明霞没有等她说完。她脸上的笑容依旧维持着,却像一张精致而易碎的面具。
“母亲辛苦了,”她重复了一遍,语气轻快得有些异常,“今日就是想念母亲了,来见母亲一面。夫君一会下朝看不见我该着急了,我先走了,母亲保重身体。”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步履平稳而决绝地向门外走去,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再回头看那个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的背影一眼。
“霞儿……”身后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近乎破碎的呼唤。
落明霞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仅仅一瞬,便又继续向前,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之外。
丞相夫人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身体一软,险些栽倒,被一直守在旁边的贴身嬷嬷慌忙扶住。
“夫人……”嬷嬷担忧地唤道。
丞相夫人依靠着嬷嬷,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沾染了血痂的佛珠上,晕开小小的湿痕。“霞儿,她,终究……还是恨上我了……”
“夫人,小姐往后会明白您的苦心的……”嬷嬷试图安慰。
“不用等她明白,”丞相夫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声音颤抖,“她不打算认我了……她那杯茶,是断义茶……她叫我‘母亲’,叫得那么生分……她走了,就不会再回头了……”
“怎么会呢夫人,小姐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马车里,落明霞挺直的脊背在帘子落下的瞬间彻底垮塌。她靠在车壁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瞬间布满脸颊。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独处时土崩瓦解。
她本来是去质问的,想去问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当她看到母亲指尖的血痂,听到那句“拜的是因果”,当她跪在佛前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时,她忽然觉得,一切质问都失去了意义。母亲的选择早已明确,在家族利益和她这个女儿之间,母亲早已做出了取舍。问了,不过是自取其辱,或者听到更多让她心寒的“苦衷”。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也为自己,斩断这最后的、不该有的奢望。
回到苏府,她仔细整理了妆容,确保看不出哭过的痕迹,然后便直接去了婆母文氏的院子。
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婆媳二人。落明霞走到文氏面前,没有丝毫犹豫,提起裙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青砖地的凉意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膝盖,也冷到了心里。
文氏正拿着针线给苏景的孩儿自己孙儿做小衣裳,见状吓了一跳,针都差点扎到手,连忙放下东西要去扶她:“哎哟,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落明霞避开了文氏伸来的手,依旧跪得笔直,垂着眼帘,声音清晰而冷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惊的决绝:“母亲,儿媳有罪。”
文氏更急了:“胡说什么!你有什么罪?快起来说话!是不是云儿那混小子欺负你了?你跟母亲说,母亲替你收拾他!”她以为是儿子惹了媳妇不快,才让媳妇跑来请罪。
落明霞摇了摇头,依旧不起身,继续说道:“二哥和三哥均已喜得麟儿,为苏家开枝散叶。唯有儿媳无能,入门已久,却未能为夫君延绵子嗣,心中实在惶恐不安,深感愧对母亲平日的疼爱,愧对苏家。”
文氏一听是这个,松了口气,又心疼地去拉她:“傻孩子,我当是什么事!这子嗣之事讲究缘分,急不得!你和云儿都还年轻,身体也好,孩子迟早会有的!快起来,莫要说这些傻话,母亲从未因此怪过你!”
然而,落明霞下一句话,却让文氏彻底愣住了。
“母亲,”落明霞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文氏,一字一句道,“儿媳想经得母亲同意,为夫君……挑选妾室。”
“什么?!”文氏震惊得几乎失语,她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媳,“你…你再说一遍?为云儿纳妾?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张罗这件事?霞儿,你告诉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云儿他……”
“母亲,”落明霞打断了文氏的话,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母亲若不同意,儿媳便不起。”
她重新低下头,维持着跪姿,仿佛要将自己钉在这冰冷的青砖之上。那单薄而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文氏看着这样的儿媳,一时间心乱如麻。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苏云对落明霞的情意她看在眼里,绝非虚情假意。她也喜欢这个聪慧识大体的儿媳。如今这突如其来、态度坚决的纳妾请求,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这背后,定然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情。
花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声。文氏看着跪地不起的落明霞,眉头紧紧蹙起,心中充满了担忧与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