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睦宁在慈宁宫的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却又异常忙碌。他每日按时去上书房读书,师傅们惊讶于这个苏家幼子的聪颖和远超年龄的专注。下学后,他便雷打不动地去陪妹妹苏柔。
他谨记姐姐的教诲,在太后面前恭敬守礼,但偶尔流露出的属于五岁孩童的天真稚语,反倒让看惯了规矩和算计的太后觉得新鲜有趣。他会给太后背诵新学的《千字文》,会在太后礼佛后,用小手笨拙地给她捶捶腿,还会睁着大眼睛问:“太后娘娘,您天天拜佛,佛能听见吗?他能让妹妹早点回家吗?”
这样直白的问题,常常让太后一时语塞,看着他清澈眼底纯粹的期盼,心中那份久违的柔软便会触动。她开始真心觉得,留下这对兄妹,或许不只是政治考量,也给这沉寂的宫殿带来了几分难得的生气。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太后带着苏睦宁和苏柔在慈宁宫的小花园散步。春光明媚,苏柔被奶娘抱着,咿咿呀呀地指着花丛中的蝴蝶。太后心情颇好,坐在亭中赏花,苏睦宁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突然,一只野猫不知从何处窜出,直扑向抱着苏柔的奶娘!那猫体型不小,动作迅猛,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奶娘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脚下不稳,竟抱着苏柔向后仰去!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太后猛地站起,脸色骤变:“柔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距离奶娘最近的苏睦宁,几乎是想也没想,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冲上前,不是去推开奶娘,而是精准地、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只龇牙咧嘴的野猫!野猫吃痛,“喵呜”一声蹿入花丛消失不见。而苏睦宁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加上被奶娘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旁边的石凳上,顿时血流如注。
“妥妥!”
“小公子!”
惊呼声四起。宫女太监们乱作一团。太后已快步走了过来,看着倒在地上面色苍白、额头鲜血直流的苏睦宁,又看看被奶娘死死护在怀里、只是受了惊吓哇哇大哭的苏柔,心中后怕与震动交织。
她立刻厉声吩咐:“传太医!快!”
太医很快赶来,为苏睦宁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好在只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但那狰狞的伤口和孩子强忍疼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不肯落下的模样,让太后看得心头一紧。
她坐在苏睦宁床边,看着他,语气复杂:“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莽撞!若是撞不开那畜生,或是摔得更重些,可如何是好?”
苏睦宁头上缠着纱布,小脸因为失血有些苍白,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虚弱但清晰:“太后娘娘……妹妹还小,不能摔……我是哥哥,保护妹妹……是应该的。”
一句“我是哥哥,保护妹妹是应该的”,让太后瞬间动容。在这深宫之中,她见过太多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戏码,为了权力,亲情薄如纸。而眼前这个五岁的孩子,在危急关头,竟能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稚嫩的身躯去保护另一个更幼小的孩子,这份纯挚的守护之心,比任何珍宝都更让她感到珍贵。
她想起皇帝说的“时机到了便送回去”,又看着眼前这对相依为命的苏家兄妹,心中忽然有了决断。
翌日,一道懿旨从慈宁宫传出,震惊内外。
“咨尔苏氏柔,秉性柔嘉,幼承庭训,深得哀家之心。今特旨,册封为多罗格格,享公主待遇,以示恩宠。钦此。”
多罗格格!享公主待遇!这几乎是将苏柔抬到了与亲王郡主同等,甚至因其享公主待遇而更为尊荣的地位!一个臣子之女,获此殊荣,在本朝实属罕见。
消息传到宫外苏府,李氏和柳氏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恐慌。
“多罗格格?享公主待遇?”李氏抓着柳氏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发抖,“这……这是天大的恩典,可是……可是妥妥怎么样了?他怎么会受伤?是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还是……他们用柔儿抬高位份,是想更牢地拴住我们苏家?”种种猜测,让她寝食难安,唯恐孩子们在宫里受了半点伤害,觉得这恩典背后藏着更深的控制。
柳氏亦是心乱如麻,既担心儿子的伤势,又忧虑这突如其来的高位份是福是祸。
苏浅浅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冷静下来。她仔细询问了传旨太监细节,尤其是八少爷受伤的经过。当听到苏睦宁是为保护妹妹而受伤时,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再结合太后破格册封苏柔的举动,一个清晰的脉络在她脑中形成。
“大伯母,娘,你们先别慌。”苏浅浅安抚道,“这未必是坏事。妥妥受伤是意外,但他保护妹妹的举动,恐怕是打动了太后。太后此举,一是真心赏赐,二是……做给皇上和我们苏家看的。”
“做给我们看?”李氏和柳氏不解。
“嗯。”苏浅浅点头,眼神深邃,“太后这是在表明,她对柔儿是真心喜爱,并非仅仅当作人质。同时,也是在安抚我们苏家,告诉我们孩子在宫里过得很好,甚至比在家里更尊荣,让我们安心,不要生出不必要的怨望。而皇上……他默认太后的册封,恐怕也是顺水推舟。”
她压低声音:“皇上既要用我们苏家,又要防我们。之前是威压和掌控,如今妥妥的举动,或许让他看到了苏家子弟的‘忠义’和‘担当’,这与朝廷宣扬的价值观相符。他乐得展示皇家的‘仁厚’与‘赏罚分明’。给我们苏家女如此荣耀,既是施恩,也是更进一步地将苏家与皇家绑定。让我们感恩戴德,同时……也让我们更加骑虎难下。”
苏正德在一旁听着,缓缓点头:“浅浅分析得在理。既然如此,我们更需谨慎。准备一下,递牌子入宫谢恩吧。”
再次踏入慈宁宫,李氏和柳氏的心依旧悬着,直到她们亲眼看到了两个孩子。
苏柔被奶娘抱着,穿着格格规制的吉服,小脸蛋白里透红,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见到母亲和婶娘,似乎还记得,咿呀着伸出小手。她身上佩戴的金锁、玉饰无不精致华贵,周围伺候的宫人态度恭敬至极。
而苏睦宁头上还缠着纱布,小脸瘦了些,但精神很好,规规矩矩地给太后、母亲和婶娘行礼。看到儿子额上的伤,柳氏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但见儿子眼神明亮,并无委顿之色,才稍稍安心。
太后今日心情似乎极好,看着苏家女眷,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都起来吧。哀家今日叫你们来,一是让你们看看孩子,放心。二是这柔丫头,哀家是越看越喜欢,封她个格格,往后在宫里也便宜。”
李氏和柳氏连忙再次跪下谢恩,语气带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臣妇叩谢太后娘娘天恩!娘娘千岁千千岁!”
太后让她们起身,目光落在苏浅浅身上:“安福县君,你苏家倒是会教养孩子,妥妥这孩子,年纪虽小,却知礼守节,更有担当,很好。”
苏浅浅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姿态优雅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激与谦逊的笑容:“太后娘娘谬赞了。臣女弟弟年幼无知,全赖太后娘娘慈晖庇佑、悉心教导,方能侥幸不入歧途。妹妹苏柔更是蒙娘娘青眼,得享如此殊荣,实乃苏氏满门之幸。臣女一家,感念娘娘恩德,唯有恪尽职守,忠君爱国,方能报答娘娘恩泽于万一。”她绝口不提弟弟受伤的“英勇”,只将功劳归于太后的教导,将苏家的姿态放得极低。
这番话听得太后身心舒畅。她见过太多因为一点恩赏就得意忘形的外戚,像苏浅浅这般玲珑剔透、既表达了感激又不居功的,着实少见。
“瞧瞧你这张嘴,真是会说话。”太后笑着指了指她,“起来吧,挨着哀家坐。”
苏浅浅谢恩后,从容地在太后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身子,姿态依旧恭敬。
太后拉着她的手,像是话家常般问道:“哀家听说,你在宫外,生意做得极大?连皇帝都夸你呢。”
苏浅浅心中一动,知道试探来了。她微微垂眸,语气带着几分“苦恼”:“回娘娘,不过是些微末伎俩,糊口罢了。陛下天恩,赐下封号食邑,已是臣女天大的福分。如今只盼着能将陛下赏赐的田庄打理好,多产些粮食,为陛下分忧,便是臣女的本分了。至于那些商铺,琐事繁杂,劳心劳力,若非为了维持家中用度,臣女倒是真想如陛下所说,躺着收钱便好了。”她巧妙地将自己的商业行为归结于“维持家用”和“打理陛下赏赐”,并再次引用了皇帝说她“只想躺着收钱”的话,既示弱,又表明了无意扩张势力,更凸显了对皇帝话语的牢记。
太后闻言,果然笑得更加开怀,指着她对李氏和柳氏说:“你们听听,这孩子,倒是个实在性子。”她转而叹道,“是啊,女子不易,你能有如此成就,已是不凡。安心便是,皇帝和哀家,都记着你们苏家的好。”
看着女儿,侄女与太后言笑晏晏,将一场充满试探的觐见变得如同家常闲聊,李氏和柳氏在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她们既为孩子无恙且受宠而稍感安慰,又为这背后复杂的政治意味而感到沉重。而苏浅浅,则在太后的笑声和看似慈祥的目光中,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皇帝和太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施,既要用人,又要牢牢掌控。而苏家,必须在这夹缝中,继续隐忍,积蓄力量。 她看着不远处正悄悄对妹妹做鬼脸的弟弟,和懵懂享受着富贵的妹妹,心中那份带着冷意的决心,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