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途比南下时更为艰辛。凛冽的寒风取代了江南的湿暖,官道两旁的草木早已凋零,只余下枯枝在风中呜咽。苏浅浅归心似箭,催促着商队加紧赶路,终于在十一月的末尾,赶在了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封路前,望见了落雁城熟悉的轮廓。
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头,细密的雪粒子开始窸窸窣窣地敲打在车顶上,渐渐变成了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屋檐、街巷。落雁城的冬天,以一种静谧而肃穆的方式,迎接了她的归来。车厢内,苏浅浅将手拢在袖中,依旧觉得那无孔不入的寒气丝丝渗入骨髓。南方的暖意早已被漫长的旅途消耗殆尽,此刻她比离家的任何时候都更畏这份北地的酷寒,格外想念府中烧得暖融融的地龙和炭盆。
马车并未在正门停留,而是绕到了苏府惯常使用的侧门。苏浅浅示意商队管事自行安排货物入库、人员安置,她只带着风尘仆仆的阿威阿布和知秋,悄无声息地下了车。冷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身上那件厚实的深色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小姐,不先通传一声吗?这天寒地冻的,您赶紧进屋暖暖才是正经。”知秋一边为她拂去斗篷风帽上的积雪,一边小声问道,语气里满是关切。
苏浅浅摇了摇头,望着府门内透出的、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温暖的灯火,眼中闪过一丝近乡情怯的复杂,但更多的是沉淀后的平静,以及对那室内温暖的深切渴望。“不必,直接进去吧。”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被寒气侵扰的疲惫。
侧门的婆子见到她,先是揉了揉眼睛,待认清后,惊得差点叫出声,被苏浅浅一个眼神制止了。“莫要声张。”她轻声吩咐,那婆子连忙点头,激动地打开门,一股夹杂着食物暖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让苏浅浅冻得有些发僵的四肢都仿佛舒展了些许。
府内亦是银装素裹,廊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映照着地上薄薄的一层新雪。苏浅浅没有回自己的锦绣阁,而是径直朝着主院书房的方向走去。这个时辰,若家中无事,祖父和几位伯父多半会在书房商议事情。
越靠近书房,越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谈话声。她放轻脚步,如同雪中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来到书房窗外。透过窗纸上朦胧的光影和未曾关严的窗缝,她看到里面人影幢幢。
苏老爷子坐在主位,眉头微锁,听着下方的汇报。苏承光、苏靖和、苏屹安三位伯父都在,李氏、文氏、柳氏几位伯母也赫然在列,显然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家庭会议。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像是在讨论着什么难题。她注意到,云堂兄果然不在其中,想来此刻正在京城为前程奋力拼搏。而大伯母李氏虽坐在一旁,眉宇间却带着一丝刚从厨房忙碌过来的痕迹,袖口似乎还沾着些许面粉。
她站在窗外,风雪拂过她的面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书房内家人齐聚的场景,以及那隐约传来的、属于家的温暖气息,让她漂泊数月的心,瞬间落到了实处。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纳塔城那边粮行周转还需些时日,今年雪大,通往北边的商路恐有阻滞……”苏承光正在说话,忽然察觉到门口的光线一暗,冷风卷入,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这一望,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紧接着,苏靖和、苏屹安,以及所有在场的人,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门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披深色斗篷的身影,风帽边缘落满了尚未融化的雪花,眉睫上也沾着雪沫,面容因长途跋涉而略显清减,嘴唇甚至因寒冷而缺乏血色,但那双熟悉的、沉静如水的眸子,正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他们。
不是苏浅浅,又是谁?
“浅……浅浅?”柳氏第一个反应过来,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桌上,茶水四溅,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浅浅回来了?!”苏老爷子手中的毛笔“啪嗒”落在摊开的账本上,溅开一团墨渍,他却只是瞪大了眼睛,胡须微颤。
李氏、文氏也纷纷起身,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惊喜。整个书房原本凝重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身影彻底打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欢欣所取代。
苏浅浅解下带着寒气的斗篷,递给身后的知秋,露出里面一身素雅的棉裙,她走进书房,对着首位上激动不已的苏老爷子,以及各位目瞪口呆的长辈,盈盈一拜,声音带着一丝归家的沙哑与温暖,以及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寒峭:
“祖父,父亲,母亲,各位伯父伯母,浅浅……回来了。”
“哎哟!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柳氏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把抱住女儿,立刻感到她身上传来的冰凉,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又是哭又是笑,“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瞧这一身冰凉的!快,快到炭盆边上来暖暖!在南边是不是冻坏了?快让娘看看!”
众人也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苏老爷子重重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连说了两个“好”字。
苏承光拍着胸口,后怕道:“你这丫头,真是吓死我们了!悄没声息就站在门口,这大冷的天!”
李氏也忙道:“就是!我这就去厨房看看,再添几个热乎菜,熬碗浓浓的姜汤来!这一路定是冻坏了!”说着便急匆匆转身往外走。
书房里原本商议正事的严肃气氛荡然无存,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温暖。炭盆烧得正旺,噼啪作响,驱散着苏浅浅一身的风雪寒气,也暖透着每一个人的心。
苏浅浅被家人团团围住,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关切与暖意,看着那一张张激动脸庞上真切的喜悦,她漂泊数月、饱经风霜的心,连同那畏寒的躯体,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安定了下来。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整个庭院。
窗内,灯火可亲,团聚的暖意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她,苏浅浅,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