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是被阳光晒醒的。
眼皮上烫得像敷了块热水袋,他猛地睁开眼,窗帘缝漏进来的光直戳眼球,墙上的电子钟明晃晃显示着“08:00”。
“操!”
他弹起来时差点撞翻床头的漫画堆,昨天太累,沾床就睡得不省人事,连闹钟都忘了定。
周六的早晨本该是抱着枕头滚到中午的,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那老头说六点到,他已经迟到了整整两小时了!
穿裤子时腿还在打绊,校服昨天蹭的泥还没洗,硬邦邦地贴在腿上。
他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连牙都没刷,光着脚踩过客厅地板,婶婶在厨房煎鸡蛋的滋滋声飘过来,夹杂着路鸣泽“哥你昨晚去哪鬼混了”的阴阳怪气,路明非头也不回地冲出门,鞋跟在楼道里敲出一串慌里慌张的响。
跑到老头的小院时,他喘得像台破风箱,扶着门框直咳嗽。
青石板上的青苔被晨露打湿,滑溜溜的,老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树下石桌旁,老头正坐在石凳上泡茶。
粗制陶壶里的热气袅袅升起,缠着他枯瘦的手指,老头慢悠悠地用茶针拨着茶叶,抬头看过来时,脸上堆着笑,皱纹里盛着晨光,慈眉善目的,像庙里的弥勒佛。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这笑容比昨天便利店那道锐光还吓人。
昨天老头炸毛时他不怕,耍无赖时他也不怕,就怕这副……
“早啊,师父”路明非干笑着,手在背后偷偷绞着书包带,“今天……天气不错哈,适合浇树。”
老头没接话,只是把一个白瓷小杯推到石桌对面,茶汤澄黄透亮,飘着股淡淡的兰花香。
“先喝口茶,喘匀了气。”
“不喝不喝,干活要紧!”
路明非像被针扎似的跳开,一眼瞥见墙角的水桶,赶紧拎起来往井边跑。
井绳磨得手心发疼,他一边打水一边在心里算账:迟到两小时,120分钟,按一分钟一张石桌算,得擦120张……可院里就一张石桌啊!老头总不能让他把青石板都当桌子擦吧?
……
水桶“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水花溅了路明非一裤腿。
他拎着湿漉漉的抹布转身,正想跟老头打个商量,就见对方慢悠悠地用茶针敲了敲石桌沿,眼神往院子四周一扫。
“一张石桌不够算,那就把能擦的都擦了”
老头呷了口茶,喉结动了动,“青石板上的青苔得刮净,墙角的蛛网别留着,还有……”他抬头瞥了眼老槐树顶,“屋顶上的枯枝败叶,也扫下来。”
路明非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屋顶?那老槐树的枝桠都快探到房檐了,瓦片缝里长着丛丛杂草,去年的枯叶子堆得跟小山似的,别说扫了,爬上去都得打哆嗦。
“师父,您这是要给院子搞大扫除啊?”他捡起抹布,指节捏得发白,“我看您这院儿挺干净的,犯不着……”
“犯不着?”老头把茶盏往石桌上一放,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迟到两小时,就得有两小时的样子,赶紧的,墙角那把新扎的竹扫帚,拿去用”
路明非看着那把竹扫帚,枝桠硬得像小钢钎,扫帚柄磨得发亮,显然是老头早就备好的。
他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抱起扫帚往墙角挪,刚弯腰去够墙角的青苔,后腰就酸得直抽抽
他昨天跟死侍较劲时攒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此刻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可当他真的蹲下身,用抹布蘸着井水去擦青石板时,奇怪的事发生了。
起初确实累,抹布在石板上拖过,带着青苔的黏腻感,每一下都得使劲,掌心很快磨出红印,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但擦到第三块石板时,他忽然觉得胳膊没那么沉了,刚才还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也缓了些,连呼吸都顺了。
“邪门了……”路明非嘀咕着,甩了甩胳膊。
换作平时,他在学校扫个包干区都得歇三回,擦黑板都嫌胳膊酸,今天这连擦带刮的,居然没像往常那样累得直喘?
他偷眼往石桌那边瞅,老头正对着茶杯出神,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
路明非咬咬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抹布翻飞间,青石板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纹路,连缝隙里的泥垢都被抠得干干净净,反光能照见自己汗津津的脸。
等他把整个院子的青石板擦得能当镜子照时,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了。
路明非直起身,后腰“咔吧”响了一声,他正想揉揉,那点酸痛感却像被风吹走似的,瞬间没了踪影。
“屋顶”老头突然开口,吓得路明非一哆嗦。
他立马拿起竹扫帚。
竹扫帚比想象中沉,他踩着靠墙的旧木梯往上爬,瓦片滑溜溜的,他手脚并用地扒着檐角,裤腿蹭过瓦棱,磨得大腿生疼。
屋顶上的枯枝败叶比他想的多,还有鸟粪和烂泥,扫帚一挥,尘土呛得他直咳嗽,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这哪是扫地,这是给老天爷梳头啊!”
他一边骂一边扫,扫帚柄硌得手心发红,胳膊抡得像风车,可奇怪的是,任凭他怎么折腾,那股子累到虚脱的感觉始终没来。
平时他跑八百米都得瘫在操场边吐半天,今天在屋顶上猫着腰扫了快一小时,除了喘得厉害点,居然还能有力气把扫成一堆的枯枝往院里扔。
那些枯枝“哗啦”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惊得老头抬了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路明非没看见,他正忙着把最后一片烂叶子扫下去,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他吓得赶紧抓住手边的瓦檐,指节抠得发白,心脏“咚咚”狂跳。
就在这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后颈涌上来,顺着胳膊往指尖窜,刚才还发酸的手腕突然充满了力气,稳稳地撑住了身体。
他愣了愣,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红印还在,可那股灼痛感早就没了,反而有种暖暖的劲儿在皮肤下游走。
“下来吧”老头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路明非连滚带爬地从木梯上下来,脚刚沾地就瘫坐在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后背的衬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他是真的累,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咙干得像冒火,可身体里那股奇怪的“劲儿”还在,像是在帮他一点点抚平疲惫,这感觉就像玩游戏时角色自带了缓慢回血的buff,明明血条快空了,却总能慢悠悠地回上来点。
“歇够了?”老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面前,手里还拎着个军用水壶,“喝点水。”
路明非接过水壶,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凉丝丝的水滑过喉咙,带着股淡淡的薄荷味,他一口气灌了半壶,才抹了抹嘴,抬头看老头
“师……师父,您这院子……以前是皇宫吧?扫个屋顶比我打通关还累。”
老头没答,只是指了指他刚擦过的青石板
“看看。”
路明非低头,阳光照在青石板上,亮得晃眼,连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得能看见头发丝。
他忽然想起昨天那身黑鳞片,想起后颈那道红光,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自己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老头见此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晒干的菊花,他用拐杖头轻轻敲了敲路明非脚边的青石板,“咚”的一声闷响,震起细小的灰尘。
“你当昨天那身鳞片是白长的?”
他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划过石板上路明非刚才擦出的亮痕,“你体内的东西,叫‘血统’,它就像埋在地里的种子,昨天那阵疼,是它顶破了土。”
路明非眨巴着眼,喉咙里发紧
“血统?不是基因突变失败案例啊?”
“失败?”老头嗤了声,直起身往石桌走,“你昨天擦三块石板就该累趴下了,刚才在屋顶挂了快一小时,换以前的你,早从房檐滚下来啃泥了。”
这话戳中了路明非的心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红印还在,却没了灼痛感,反而有种淡淡的暖意,像揣了个小暖炉。
刚才在屋顶扑腾时,那股突然涌上来的热流还在皮肤下游走,刚才没细想,现在琢磨起来,确实跟平时累到虚脱的感觉不一样
那不是硬撑,而是身体里真的有股劲儿在托着他。
“这……这就是血统在帮忙?”他挠挠头,想起游戏里的“被动技能”,“跟自带回血buff似的?”
“差不多这个意思”老头重新坐下,给石桌上的空杯续了茶,“你这血统厉害得很,就算被我压着,漏出来的这点‘边角料’,也够你比以前结实三成,擦个院子、爬个屋顶,自然不在话下。”
路明非盯着那杯茶汤,澄黄的水里晃着自己的影子,眼底那层淡淡的金好像又亮了点。
他忽然想起昨天被死侍追时,自己居然能举着塑料板凳砸下去,换以前,怕是早吓得腿软瘫在地上了。
“那要是……不压着呢?”
他小声问,声音有点发飘。
老头端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瞅他,眼神里没了刚才的笑意,多了点沉
“不压着?昨天那身鳞片能爬满你整张脸,到时候你怕是认不出自己,眼里只剩下撕咬的念头,跟巷口那只死侍没两样。”
路明非打了个寒颤,赶紧摆手
“那还是压着吧!我可不想变成黑黢黢的怪物”
老头被路明非的囧样逗笑,拐杖在地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所以才让你干活啊,擦石板要稳,扫屋顶要准,这些琐碎事能磨磨你的性子,也能让你慢慢适应这股劲儿,反正总不能让它像野草似的疯长,到时候收不住。”
路明非这才明白,老头哪是罚他干活,分明是在教他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
他想起刚才擦青石板时,那股从累到顺的奇妙转变,好像不是身体适应了劳动,是那股“血统的劲儿”在跟着他的动作慢慢顺过来,像水流过渠沟,慢慢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那……我这血统到底是啥来头啊?”他凑过去,下巴快搁在石桌上,“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我爸妈……”
话没说完就卡壳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连爸妈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只见过照片里两个模糊的影子,寄来的包裹里永远只有教辅书和美金,连句“注意身体”的纸条都没有,他们会不会……也跟这血统有关?
老头看出他的走神,没接话,只是把那杯没动过的茶往他面前推了推
“时候到了,自然会知道,现在你要学的,是先把这股劲儿‘攥’在手里,别让它牵着你跑,得你牵着它走。”
路明非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兰花香混着茶香钻进鼻腔。
他喝了一小口,茶水滑过喉咙,带着点清苦,咽下去后,却有股甘甜味从舌根冒出来。
“那……以后天天都得干这活儿?”他咂摸着眼,想起明天早上六点的闹钟,脸有点垮,“我怕我起不来……”
“起不来就继续罚呗”老头慢悠悠地说,眼神往屋顶瞥了瞥,“下次再迟到,就不是扫枯枝了,得把房檐上的杂草一根根拔干净,每根草叶都得捋顺了。”
路明非想象了下自己蹲在房檐上,对着杂草一根一根捋叶子的样子,打了个哆嗦,赶紧点头
“我起!明天一定起!定三个闹钟!”
老头笑了,皱纹里又盛了阳光,这次路明非没觉得吓人,反而有点暖。
他看着老头慢悠悠喝茶的样子,突然觉得当徒弟好像真不算亏
路明非正想接句“师父您真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头慢悠悠放下茶杯,指节在粗糙的陶壶上轻轻敲了敲,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碴掉进滚水里,瞬间浇灭了他心里那点暖意。
“光干活还不够,”老头抬眼,浑浊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有点吓人,“从今天起,晚饭你做。”
“啥?”路明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蹦起来,抹布从膝盖滑到地上,“做饭?我?”
他这辈子进厨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唯一的“厨艺”是泡方便面,而且还得是婶婶把热水壶摆到他面前的那种。
上次想给微波炉里的剩菜加热,差点把塑料盒烤化,被婶婶拿着锅铲追了半条街,最后罚他刷了三天油烟机,从此厨房成了他的禁地。
“师父您别逗了,”路明非干笑着摆手,手心里全是汗,“我连鸡蛋都煎不明白,上次煎荷包蛋,蛋黄流了一灶台,差点把煤气灶点了……”
“学呗”老头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谁生下来就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得自己劈柴生火,不然就得饿肚子。”
“可我……”路明非急得抓头发,赶紧搬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得回家啊!婶婶规定了午饭必须回家吃,晚一分钟都得叨叨到半夜,上次我就跟同学多玩了半小时,她愣是把我寒假作业翻出来查了三遍,说我肯定是去网吧打游戏了……”
他越说越急,声音都带了点哭腔,仿佛已经看见婶婶叉着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把磨得锃亮的锅铲。
老头却只是看着他,嘴角那点笑意慢慢淡下去,眼神里浮出层说不清的东西,像古井里的水,深不见底。
“不用回去了”老头缓缓开口,拐杖往青石板上“笃”地一点,“刚才你擦屋顶的时候,我往你叔叔家那边,送了点‘消息’。”
路明非愣住了
“消息?啥消息?我没带手机啊……”
“不是手机那套”老头拿起茶针,慢悠悠地剔着陶壶的壶嘴,“是‘意能’,跟昨天帮你压鳞片那股子劲儿一样,不过这次不是治疼,是给他们脑子里塞了点东西。”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路明非,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现在在你婶婶眼里,你是去同班男生家复习了,那男生爸妈是老师,最会管着孩子,她巴不得你多待一会儿,别说午饭,晚饭不回去都没事。”
路明非的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意能……塞东西……
他想起昨天那团能压下鳞片的红光,想起老头轻描淡写挑飞死侍的样子,可那些都不如此刻这句话让他毛骨悚然。
这哪是“送消息”?这分明是能随便改别人想法啊!
婶婶虽然爱念叨,可她的脾气、她的规矩、她那套“路明非肯定在偷懒”的逻辑,都是路明非从小看到大的,像墙上的电子钟一样,虽然吵,却踏实。
可现在,这个踏实的“钟”被人悄悄拨了指针,而被改了想法的人,还一无所知。
“您……您怎么能这么干?”路明非的声音抖得不成调,“那是我婶婶啊!您改她的想法……”
“不然呢?”老头打断他,拐杖又往地上敲了敲,“让你顶着迟到两小时的罪回去挨骂?还是让你一边学怎么攥住自己那股劲儿,一边惦记着回家刷碗?”
他站起身,佝偻的背在阳光下拉得很长,“你以为当我徒弟,就是擦擦院子做做饭?路明非,你身体里那东西醒了,就回不去以前的日子了,你叔叔婶婶的日子,最好还是别被搅和进来。”
路明非张了张嘴,想说“可那姑且是我的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想起昨天便利店老板娘吓白的脸,想起死侍的黏液、黄金瞳的光,想起自己后颈那阵像被冰锥扎的疼。
那些东西,确实不是叔叔婶婶能应付的,他们连他晚归半小时都要紧张,要是知道他身边有会喷黏液的怪物、能改人想法的老头……
“可……可改别人想法,不太好吧?”他小声嘟囔,心里像塞了团乱麻,“跟作弊似的……”
“等你被死侍追着咬的时候,就知道‘好不好’没那么重要了”
老头转身往厨房走,灰布褂子的衣角扫过青石板,“厨房在那边,米缸里有米,菜窖里有昨天刚拔的萝卜,自己琢磨着做,做不熟就饿着,反正饿几顿也饿不死你这有‘血统’的。”
路明非站在原地,看着老头走进那间黑黢黢的厨房,木柴摩擦的“咔嚓”声从里面传出来,混着风扫槐树叶的沙沙响。
阳光还在,青石板亮得晃眼,可他刚才觉得“不算亏”的感觉,突然变成了沉甸甸的慌。
原来当徒弟,不止是早起擦院子、学怎么使劲,还得学着接受那些“回不去”的日子,接受那些被悄悄改变的人和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红印还在,那股淡淡的暖意也还在,可这暖意里,好像掺了点别的东西,像老头泡的茶,先苦,后甘,可咽下去的时候,总觉得有点涩。
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头探出头,皱着眉看他
“还愣着?想饿肚子?”
路明非赶紧捡起地上的抹布,往厨房挪,脚像灌了铅似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一个拖油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