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各自都去忙活了。
院内,顿时清静了不少。
刘公公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情庄重地在院子中央相对平整的泥土地上站定。
大丫沉稳端坐,小丫则有些不安分地晃着小腿。
刘公公手里捏着根木棍,目光扫过两人。
“小主子们,昨日教的‘天地’二字,可还记得写法?”刘公公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
“记得,刘爷爷,是这样写的。”大丫立刻点头,拿起自己那根小树枝,在旁边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出来。
小丫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小丫也会……”
刘公公满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其实是在摸下巴。
“好,很好。今日,老奴再教你们一个新字。”
他顿了顿,手腕沉稳有力地挥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结构复杂、笔画繁多的字。
“这个字念德,德行之德,道德之德。”
刘公公指着地上的字,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此字,至关重要,乃立身之本。”
小丫看着那么多笔画,小嘴微张,有些懵懂,“好……好多呀……”
大丫也蹙起了细细的眉毛,这个字对她而言同样是个挑战。
以前在学堂,女先生都是从简单的字开始教。
不过刘公公很有耐心,一个字一个字拆解,每日一学,倒也勉强能接受。
这几日,他都是如此,教认一个新字,便顺势引出《女学》中的相关内容,循序渐进,这做法倒是与女先生如出一辙。
刘公公先是详细讲解了“德”字的字形、由来和含义,从个人的品德修养,讲到对他人、对天地的态度。
大丫和小丫听得懵懵懂懂,却也努力记着,然后在地上笨拙地、反复模仿着那个复杂的“德”字。
铺垫完成,教学进入正题。
刘公公清了清嗓子,准备引出今日的《女学》内容。
今日讲“德”,自然而然会关联到流传已久的“三从四德”。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口:“这女子之德,自古有训,讲求‘三……’”
“从”字尚未出口,刘公公的声音却像被掐住了脖子,骤然停顿!
他的眼角余光,极其隐蔽又极其迅速地瞥向了石桌的方向。
白璃正姿态随意地靠坐在石椅上,那双淡漠的、仿佛蕴含了宇宙洪荒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这边!
她竟然在旁听!
刘公公感觉自己的后颈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完了!
差点就撞枪口上了!
他猛地回想起在芷兰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时的他,不明所以,事后回想,才隐约明白其中道理。
那些女学教条,字字句句都在教导女子自轻自贱,俯首帖耳!
主子也是女子,更是仙女啊!
怎么可能认同这等枷锁?
今日,若在她面前讲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那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刘公公的大脑却在压力下疯狂运转起来!
万幸!
万幸他这几日都是以简单的内容开始,并没有过多涉及内训女诫。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脏,脸上堆起一个恭敬又略显僵硬的微笑,对着白璃的方向微微颔首。
然后,他的话锋在大丫小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
“古语有云,女子当有‘三立四才’!”
刘公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庄严的宣告感,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何谓三立?立身,乃是独立之精神,不依附于他人!立志,心怀远大抱负,不为后院方寸所困!立行,行事果决勇毅,巾帼不让须眉啊!”
“何谓四才?才德,乃是以德服人,心怀仁善,方为根本!才言,言语机敏,智慧通达,明辨是非!才容,仪态端庄,自信从容,风采自华!才工,掌握实用技艺,安身立命,亦可济世!”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再次强调:“而这‘德’字,便是四才之首!是基石,是根本!”
石桌旁,白璃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淡漠的银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近于无的微澜。
这段……有点意思。
那次在学堂听到的,可不是这套词。
刘公公讲得慷慨激昂,眼角却始终没离开白璃的侧脸,紧张地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见主子神色依旧平静,并未流露出不悦,他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稍稍往下落了落。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
“这‘三立四才’,方是女子立世之根本!当以此……”
“刘爷爷!”一个带着浓浓困惑的声音打断了他。
大丫皱着眉,脸上写满了不解。
“我……我记得在县城学堂,女先生教我们的是‘三从四德’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工……您说的这个‘三立四才’,是新编的吗?怎么不一样呀?”
轰!
刘公公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身体瞬间僵硬!
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更多了!
糟了!忘了这茬了!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两位小主子以前是在县城正经学过几天女学的!
自己怎么把这档子事给忘记了?!
他猛地抬眼看向白璃,果然,主子那淡漠的目光里,此刻也带上了丝丝好奇和探究。
甚至还微微挑了一下她那霜白的眉梢!
“这……那个……三从……”
刘公公压力陡增,不知道怎么狡辩才好。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的表情,手中的树枝重重地在地上点了点。
“小主子,你们都被蒙蔽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带着一种替天行道的凛然正气。
“那套所谓的‘三从四德’,是后世那些腐儒为了钳制女子、奴役女子而杜撰出来的歪理邪说!不知害苦了多少人呐!那是彻头彻尾的谬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揭露一个惊天大阴谋。
“‘三从四德’本意并非如此!从,乃是‘从善不从恶’!坚守本心,明辨是非!‘从智不从愚’!追随智慧,明理求知!‘从心不从俗’!听从内心的声音,不被世俗流言所困!”
“至于四德!”
刘公公掷地有声。
“德,当是心怀天下的仁慈之德,而非狭隘的卑躬屈膝!言,当是智慧通达的机辩之言,而非唯唯诺诺的附和之语!容,当是自信昂扬的端庄之仪,而非取悦他人的矫揉造作!工,当是经世致用的济世之工,而非只知绣花扑蝶的消遣之技!”
他语重心长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大丫和小丫。
“你们之前的女先生,她们学识浅薄,根本不懂其中真谛!若女子只知一味懦弱顺从,如何能持家有道?如何能相夫教子?又如何能在危难之时撑起一个家?”
他指向灶房方向,目光炯炯。
“就像你们的母亲!若她只知那套歪理邪说,只知道‘从夫’,唯唯诺诺,毫无主见,毫无担当,如何能将这个家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条?如何将你们两个拉扯长大?你们看到的,是她柔顺的一面,可支撑这柔顺的,恰恰是内心的坚韧和担当!这才是真正的‘德’!”
大丫被他这一番疾风骤雨般的“揭露”和“正本清源”彻底弄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难道……以前学的真的都是错的?
可是女先生明明说那是圣人训示……
小丫则更加迷糊,大眼睛眨巴眨巴,刘公公说的又快又急,她基本上理解不了,但是这不妨碍她觉得有道理。
刘公公眼看大丫还有疑虑,心中警铃大作!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地上飞快地写下一个“从”字,用树枝指着它,开始了现场“说文解字”。
“小主子请看!这‘从’字,乃是两个‘人’字并列!何意?意为两人并肩而行,互相扶持,平等互助!绝非一主一仆啊!更非一方必须依附另一方!”
他语气铿锵有力,带着批判的锋芒。
“那套旧教法,硬生生将这并肩而行曲解为卑躬屈膝,将女子贬为附庸玩物,简直是……大错特错!玷污圣贤!”
大丫困惑地眨着眼:“可……可是刘爷爷,女先生说……那是圣人传下来的规矩呀?怎么……怎么就跟您说的完全不一样呢?”
“圣人?”
刘公公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在宫廷浸淫半辈子所特有的、对“权威”隐秘的轻蔑和洞察。
“圣人也分真假!圣人之言,更需明辨!老奴在宫里伺候了大半辈子,天下间最全的书籍典藏、最隐秘的先贤孤本,哪一样不在皇宫藏书阁里躺着?”
他挺起胸膛,此刻竟显出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你们之前所学,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的歪曲之学!老奴今日所授,才是宫中秘藏、最为正统、真正启迪女子心智的《女学》真谛!小主子们,照着老奴教的学,绝不会错!”
他再次强调,声音充满感染力。
“三立四才!立身,做独立自主之人!立志,立海阔天空之志!立行,行无愧天地之事!才德,以仁德之心待人接物!才言,以智慧之言明理通达!才容,以自信之态行走世间!才工,以实用之技安身立命,甚至造福一方!唯有如此,女子才能如那山巅的青松,根扎大地,枝叶舒展向苍穹,不惧风霜雨雪,自成一方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