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春笑了。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摆了摆手,动作缓慢,却带着一股挥斥方遒的旧日气度。
“一张纸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语气很淡,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每一个字都透着曾经身居高位者的绝对霸气。
仿佛那张盖着国印,足以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文书,在他眼里,真的就只是一张废纸。
祁同伟明白。
对于眼前这个老人而言,这上面的内容,罪名,条款,确实都无关紧要了。
他平静地将那份逮捕令,轻轻放在了待客区的茶几上。
“赵老,这东西,不是给您看的。”
祁同伟的声音没有波澜。
“是给外面那些人看的。”
“也是给历史看的。”
给那些还在观望的人,给那些曾经的门生故吏。
给所有关注着汉东,关注着这里的人一个交代。
程序,必须走到位。
赵立春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
他看着祁同伟,那双曾经锐利如今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赞许。
两个人,一站一坐,就这么对视着。
一个,是昔日权力的化身。
一个,是今日法律的执行者。
空气中,那股公事公办的冰冷悄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读懂的默契。
“同伟啊。”
赵立春先开了口。
“我很好奇。”
“你不好奇吗?”
祁同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下文。
“我不好奇你为什么会来抓我。”
赵立春慢悠悠地说。
“成王败寇,游戏规则而已。”
“我只是好奇,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这是赵立春的试探,也是他最后的骄傲。
他想知道,自己这个曾经最看好的学生。
如今站在对立面,对他这位“老师”的布局,看懂了多少。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
“赵老,我确实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他的语气,不再是下属对上级的汇报。
更像是一个学生,在向老师请教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
“我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高不低,但也算是个高级干部了。”
“我自己都懂得,要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要把所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雷,都提前排掉。”
“有些事,宁可不做,也绝不能留下任何手尾。”
祁同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赵立春。
“以您的政治智慧和手腕,我不相信您看不出缅国那个摊子有多烂。”
“更不相信您会放任它,一步步发酵,糜烂,最后变成一个足以把您自己都拖下水的死局。”
“这不合理。”
祁同伟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似乎真的陷入了逻辑的迷宫。
“还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发改和国资那帮人。”
“他们之前的那些动作,又是批项目,又是给政策,表面上看,是在给赵瑞龙擦屁股,是在为您出头。”
“可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他们的操作,太急了,太糙了,漏洞百出。”
“那根本不像是来救火的。”
祁同伟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股笃定。
“倒像是生怕火烧得不够旺,特意跑过来,又往下面浇了一桶油。”
“他们不是在帮您,他们是在挖坑!”
“是把您往坑里推!”
说到这里,祁同伟自己都觉得有些混乱。
他看着赵立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疑惑。
“我真的想不明白,这盘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逻辑,它对不上啊!”
听完祁同伟的这番话,赵立春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掩饰的开怀。
“哈哈……”
“哈哈哈哈!”
他甚至拍着桌子大笑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啊!同伟!”
赵立春指着祁同伟,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你能看到这一层,能想明白发改和国资是在挖坑,而不是在救我,就比汉东那帮酒囊饭袋强上一万倍!”
他的笑声停歇下来,但脸上的兴奋之色未减。
“你没看错。”
赵立春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个坑,就是我让他们挖的。”
“发改也好,国资也罢,都是我故意拉下水的!”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祁同伟的脑海中炸开。
他瞳孔猛地收缩。
赵立春看着祁同伟震惊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沙瑞金以为他来了汉东,就能一手遮天了?”
“他太天真了。”
赵立春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与傲慢。
“我经营了汉东几十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重要的位置,都渗透着我的影响。”
“我想让谁上,谁就能上。”
“我不想办成的事,谁也别想办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道。
“只要我愿意,我埋下的这些根,就能让沙瑞金的所谓新政,寸步难行!”
“让他焦头烂额!让他坐不稳这个位置!”
“你别忘了,也别让沙瑞金忘了!”
赵立春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面前的办公桌。
“这里,曾经是赵家的天下!”
办公室里,死一般地安静。
只有赵立春粗重的呼吸声。
祁同伟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癫狂的老人,心中翻江倒海。
他明白了。
赵立春这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做最后一场豪赌。
他要把水搅浑,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用自己在汉东盘根错节的势力。
给新来的沙瑞金,制造一个根本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这是一种政治上的自杀式袭击。
伤敌一千,自损一千。
但祁同伟知道,这不是他今天来这里,最想知道的答案。
汉东的权力斗争,他已经倦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与赵立春的距离。
“赵老。”
祁同伟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汉东的这些事情,我都知道。”
“我也不关心沙书记的工作能不能平稳推进。”
他死死地盯着赵立春的眼睛。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缅国。”
“那个地方,到底藏着什么?”
“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能重要到让您宁愿走到今天这一步,粉身碎骨,也要保住它?”
赵立春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张,似乎正要揭开那个终极的谜底。
“砰!”
一声巨响。
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一个穿着作战服的身影,带着几个同样装束的队员,端着枪就冲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刘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