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沙书记,不好意思,没来得及打理一下,影响您观感了。”
他走到沙发旁,几乎是把自己摔了进去。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的疲惫感仿佛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沙瑞金摆了摆手,示意白秘书去倒茶。
他重新坐下,目光在祁同伟的脸上审视地停留了几秒。
以他的阅历,自然能看出这副憔悴里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刻意为之。
祁同伟这只猴子,太精了。
但沙瑞金心里也清楚,就算祁同伟在演,自己现在也只能当个最配合的观众。
整个汉东,能扛起这面大旗,敢跟赵家硬碰硬的,只有他。
除了他,自己无人可用。
想到这里,沙瑞金的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带着几分关切。
“看你这个样子,是赵瑞龙的案子,进展不顺利?”
“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
“省委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我们全力支持你。”
白秘书端着热茶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祁同伟面前的茶几上。
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瓷杯碰撞的清脆声响。
祁同伟端起茶杯,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他却好像没有感觉。
他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沉默了许久。
这番姿态,把一个身心俱疲、压力巨大的办案人员形象,演了个淋漓尽致。
“书记,谢谢您的关心。”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给赵瑞龙定罪,其实不难。”
“这些年他做的那些事,随便拎出来一件,都够他把牢底坐穿。”
“证据链,我们已经基本固定了。”
听到这里,沙瑞金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那你的意思是?”
祁同伟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视着沙瑞金。
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为难,有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烦躁。
“难的,不是案子本身。”
“是案子外面的人。”
祁同伟靠在沙发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书记,您是知道的,赵瑞龙被抓,动了太多人的蛋糕。”
“这几天,我这公安厅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京城来的,平城来的,打着各种旗号,说是来汉东考察学习。”
“可话里话外,三句不离赵瑞龙。”
“明着暗着,都在探我的口风,想知道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想把案子办到什么程度。”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这公安厅长,现在快干成外交部长了。”
“每天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接待这些各路神仙的路上。”
“一个个都围着我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是省委驻京办呢。”
沙瑞金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些情况,他有所耳闻,但从祁同伟嘴里说出来,更显得压力扑面而来。
他能想象到,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是如何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汉东,向祁同伟围拢过来。
祁同伟看着沙瑞金的表情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状似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书记,说实话,我都快顶不住了。”
“甚至……甚至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沙瑞金的反应。
“什么主意?”
沙瑞金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
祁同伟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动摇。
“他们说,赵瑞龙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我们汉东抱着,不仅烫手,还容易引火烧身。”
“不如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把案子和人,一并移交给京城方面来处理。”
“这样一来,所有的压力都转走了,我们汉东也能从这个巨大的漩涡里脱身。”
“你好我好,大家好。”
“砰!”
沙瑞金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茶水溅了出来,湿了一片文件。
他却浑然不顾。
“不行!”
沙瑞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和怒意。
“绝对不行!”
他死死地盯着祁同伟,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他的身体。
“同伟同志,你是不是糊涂了?”
“你难道不明白吗?赵瑞龙是我们手里唯一的牌,是我们撬动赵立春唯一的抓手!”
“把他交出去?交出去我们这么久的努力算什么?全白费了!”
“那些牺牲的同志,流的血,又算什么?”
沙瑞金越说越激动,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一旦把人交出去,这个案子会怎么判,会查到什么程度,就再也由不得我们说了算了!”
“到时候找个由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赵立春就彻底安全了!”
“我们汉东,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祁同伟,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同伟,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这个山芋,再烫手,我们也得自己抱着!”
祁同伟看着几乎有些失态的沙瑞金,低垂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有让沙瑞金感受到这种失去主动权的恐慌。
他才能心甘情愿地,把更大的权力和资源,交到自己手上。
祁同伟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他没有立刻回应沙瑞金的激动,而是任由这种紧张和焦虑的气氛在办公室里发酵。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书记,我明白。”
“我只是……有点累了。”
“我怕我一个人,扛不住。”
沙瑞金胸口的起伏,终于渐渐平缓下来。
他停下踱步,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却没有离开祁同伟分毫。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
祁同伟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在一圈圈地扩散。
累了。
扛不住了。
这几个字,从祁同伟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分量重得惊人。
沙瑞金的眼神从锐利转为复杂,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知道,祁同伟不是在开玩笑。
那些从京城来的压力,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不够强大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刚才那番激烈的情绪。
“同伟,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细听之下,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压力大,恰恰说明我们打对了地方,打疼了某些人。”
沙瑞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节奏沉稳而有力。
“你想过没有,这既是挑战,更是机遇。”
“千载难逢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