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张扬,可以跋扈,可以犯错,因为你身后永远有人给你兜底。”
“我呢?”
祁同伟自嘲地笑了笑。
“我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赵瑞龙怔怔地听着。
他从没想过,祁同伟会跟他说这些。
“你以为你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赵立春书记,他就活得轻松吗?”
祁同伟掸了掸烟灰,语气变得冰冷。
“他同样是如履薄冰。”
“他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到了他那个位置,一个小小的疏忽,就可能满盘皆输。”
“我的累,或者不累,从来由不得我自己。”
祁同伟抬起眼,深邃的眼眸里,燃起了一簇幽暗的火焰。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欲望。
“我的累与不累,是由坐在更高位置上的人决定的。”
他看着赵瑞龙,一字一顿地说道。
“而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
“能够由我来决定这一切。”
“不再做棋子,而是成为那个……执棋的人。”
赵瑞龙就这么看着祁同伟。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在说出那句“执棋的人”时,神态和语气,像极了一个人。
他的父亲,赵立春。
那种将一切都视为棋子,将所有人都当成工具的眼神。
那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绝。
一模一样。
赵瑞龙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瘫靠在冰冷的审讯椅上。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不是输给了祁同伟一个人,而是输给了另一种和他父亲一样的野心。
一种从底层挣扎出来,要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野心。
空气中,只剩下祁同伟指间香烟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我会死吗?”
赵瑞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洞。
祁同伟弹烟灰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皮,看了赵瑞龙一眼。
“死不了。”
他的回答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情绪。
“你的案子,虽然牵扯很大,但罪不至死。”
“最多,无期。”
祁同伟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让他脸上的表情更加模糊。
“在里面好好表现,减刑,二三十年,总有出来的一天。”
“二三十年……”
赵瑞龙咀嚼着这个数字,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他的人生,从云端跌落谷底,然后要在高墙之内,用二三十年的时间来偿还。
何其荒诞。
他心中的那点恐惧,那点不甘,在听到这个确切的答案后,反而奇异地消散了。
人就是这样。
最怕的不是坏结果,而是未知的、悬在头顶的刀。
当刀终于落下,哪怕遍体鳞伤,心也就定了。
赵瑞龙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
“那什么……”
他带着几分过去的纨绔腔调,朝祁同伟抬了抬下巴。
“祁厅长,我这下半辈子,可就指望你了。”
“里面的烟,你得管够吧?”
这句近乎玩笑的话,让审讯室里凝重的气氛,出现了一丝裂痕。
祁同伟看着他。
看着这个直到最后一刻,还改不掉那副大少爷做派的男人。
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
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几不可察地,无奈地点了点头。
算是应下了。
赵瑞龙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只是那笑意里。
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张扬跋扈,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我爸呢?”
他收敛了笑容,声音又低了下去。
“他……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比他自己的生死,似乎更让他关心。
祁同伟掐灭了烟头,扔进桌上的烟灰缸里。
“赵立春书记的事情,不是我这个级别能操心的。”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也没那个资格。”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了赵瑞龙一下。
是啊。
他忘了。
眼前的祁同伟,再怎么厉害,也只是汉东省的公安厅长。
而他的父亲,是曾经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哪怕现在退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祁同伟看着赵瑞龙变幻的神色,语气依旧平淡。
“不过你放心。”
“到了他那个级别,就算真的倒了,待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国家会养着他,体面地过完下半生。”
“这,就是规矩。”
祁同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赵瑞龙的心上。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他赵瑞龙,是他父亲这盘大棋里,被舍掉的一颗废子。
而他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赵立春书记,即便满盘皆输,也能安然退场。
这才是真正的权力。
这才是金字塔顶端的人,所拥有的特权。
赵瑞龙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的肩膀,不再耸动。
他的嘴里,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
祁同伟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门外,冰冷的走廊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与此同时。
京平。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无声地驶过繁华的长安街,拐进了一条幽深的胡同。
胡同两侧,是连绵的青砖灰瓦,高大的槐树枝丫伸出墙头,在冬日的寒风中轻轻摇曳。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与外面的车水马龙隔绝开来,透着一股子厚重而宁静的气息。
沙瑞金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车子在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门前停下。
没有挂任何牌子。
朱漆的大门,显得有些斑驳,门口的石狮子,也带着风雨侵蚀的痕迹。
秘书快步下车,为他拉开车门。
沙瑞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中山装,迈步下车。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院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在汉东,他是说一不二的省委书记,手握一省之权柄。
可到了这里,他只是一个前来听候指示的下级。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
地上铺着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几株腊梅在角落里含苞待放。
一个穿着旧式棉袄,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拿着一把长嘴水壶。
慢悠悠地给廊下的一盆兰花浇水。
沙瑞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位老人。
高老。
一个在共和国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名字。
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早已不问世事,却依旧让无数人高山仰止的元老。
更是他父亲当年的老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