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太好审了!”
“我们的人,就是把目前掌握的一些外围证据,往他面前一摆。”
“我这边才刚开了个头,准备循循善诱,跟他打个心理战。”
“结果,好家伙!”
潘江海的眼睛都瞪圆了。
“他自己就全招了!”
“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那叫一个痛快,那叫一个彻底!”
“我们负责记录的同志,手都写酸了,他还在那说呢。”
“那态度,积极得……就好像不是我们在审他。”
“是他主动来我们这儿投案自首,检举揭发一样。”
潘江海越说越激动,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厅长,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配合的犯罪嫌疑人!”
祁同伟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意外,慢慢转变为一种深思。
他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只有潘江海因为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
“噗嗤。”
祁同伟突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先是低声地笑,肩膀微微耸动。
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
“哈哈……哈哈哈哈!”
他整个人向后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发出了爽朗至极的大笑。
这笑声,把潘江海都给笑懵了。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完全不明白厅长为什么发笑。
难道是自己刚才的汇报,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吗?
“厅长……我……”
潘江海有些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坐下,老潘,坐下。”
祁同伟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
他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他看着一脸困惑的潘江海,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自嘲。
赵瑞龙。
赵立春。
还有沙瑞金。
你们这帮人,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
他原本的剧本,是赵瑞龙负隅顽抗,死不开口。
然后他祁同伟顶住各方压力,亲自坐镇,一点一点地撬开赵瑞龙的嘴,将这潭水彻底搅浑。
可现在呢?
人家压根不按剧本演。
嫌疑人前所未有地配合,案情进展神速。
这本该是天大的好事,是足以登上报纸头条的功绩。
可对他祁同伟来说,却成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一个快速了结的案子,掀不起他想要的滔天巨浪。
一条被迅速拔掉的牙,也咬不到他想咬的人。
沙瑞金想要速战速决,赵家那边似乎也想断尾求生。
两边一拍即合。
反倒是他这个负责操刀的,被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祁同伟目光重新落回潘江海身上。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笑意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审视。
“老潘。”
祁同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跟我说句实话。”
“这个案子,照现在这个审法,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潘江海脸上的茫然和困惑,迅速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是个老预审了。
在审讯室里,他能从犯罪嫌疑人最细微的表情。
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根微微抽动的指尖,读出对方的内心。
而此刻,他从厅长这句看似平淡的问话里,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不是一个业务问题。
这是一个立场问题。
潘江海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回答,将决定他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
到底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是棋子,还是……弃子。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感觉口中有些发干。
他下意识地想去端桌上的茶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的犹豫。
“厅长。”
潘江海重新站直了身体,目光低垂,却正好能看到祁同伟放在桌面上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
“我就是个干具体活儿的警察。”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
“审案子,挖线索,抓坏人,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保证能干好。”
“可这个案子最终要走向哪里,要办到什么程度……”
潘江海顿了顿,抬起头,迎上了祁同伟的目光,眼神里满是坦诚和一种老下属的本分。
“那是您这位掌舵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听您的。”
“您指到哪儿,我们就打到哪儿,绝不含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只想当个纯粹的警察,不想卷入高层纷争的态度。
又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忠诚,摆在了祁同伟的面前。
祁同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潘江海的心上。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
祁同伟的嘴角,才重新向上勾起,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好一个‘您指到哪儿,我们打到哪儿’。”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份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预审报告。
报告很厚。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是赵瑞龙吐出的,足以让整个汉东官场发生一场大地震的罪证。
这是潘江海和他的团队,熬了无数个通宵换来的心血结晶。
是足以让他们整个预审处都立上集体一等功的赫赫战功。
潘江海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着那份报告移动。
他看着祁同伟拿着报告,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步步走向办公室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立着一台黑色的、半人高的重型碎纸机。
潘江海的心,猛地一跳。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
不可能。
然而,下一秒。
祁同伟就那么随手地,将那份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预审报告,塞进了碎纸机的入口。
“嗡——”
沉闷的马达启动声响起。
机器内部的钢刀开始高速旋转,发出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潘江海眼睁睁地看着。
那一份份记录着罪恶的白纸黑字,被毫不留情地卷入其中。
然后,从另一端,变成无数纷飞的、细碎的、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纸屑。
洋洋洒洒地,落入下方的收纳箱里。
潘江海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被撕碎的,哪里是什么报告。
那是他和同事们的心血,是他们作为警察的荣誉,是他们对正义的全部追求!
碎纸机的轰鸣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当最后一片纸屑落下,机器自动停止了运转。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