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队的哨声像淬了毒的针,扎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林野跪坐在碑核残骸上,伤处的血痂被动作扯裂,顺着指缝滴在断镐的金纹上,倒像是给那些纹路重新注了生气。
他望着外门方向跳动的篝火,听着那些还在喊“林哥撑住”的嘶哑嗓音,喉结动了动——他记得这些声音,是昨日还和他一起在矿洞啃冷炊饼的矿奴,是前日被监工抽断了腿还往他怀里塞止血草的老耿头的儿子。
“林爷。”
低唤声从井壁阴影里渗出来。
林野没回头也知道是谁——风烬童的气息像块浸了雨水的破布,带着股常年混在杂役房的霉味。
这小子是三个月前他从狼口下捡回来的,当时缩成球的小身板还没矿镐高,现在倒能猫着腰摸到井底了。
“外门有人看见铁鼻被押进丹狱。”风烬童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怕被风卷走,“脖子上挂了块‘三日血引’的木牌……”
林野的手指突然掐进掌心。
铁鼻的脸在他眼前晃起来:那小子天生嗅觉灵得邪乎,上次分黑面馍,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出伙房藏了半袋霉豆饼;被监工打断三根肋骨那晚,疼得直抽气,还凑到他耳边说“林哥,你身上有股子松油混着铁锈的味儿,像春天要化的雪”。
“丹狱。”他低念这两个字,喉间泛起腥甜。
那地方他早听铜铃道人说过——地底九层,每一层都码着一人高的丹炉,炉身刻满吸魂纹,专炼给内门长老冲关用的“通玄丹”。
所谓“血引”,不过是拿废脉弟子的精血当药引,等丹成了,炉里连块完整的骨头都剩不下。
风烬童见他没动静,伸手碰了碰他染血的袖口:“律法殿的人往这边来了,我……我帮你引开?”
林野突然攥住他手腕。
少年的骨头细得像根柴,他却不敢用力,怕捏碎了这最后一点热乎气:“去外门,告诉老耿头家小子,把篝火往东边挪半里地。”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炊饼,是白石子塞给他的,还带着体温,“拿着,别让人看见。”
风烬童愣了愣,突然抽了抽鼻子,把炊饼往怀里一揣,猫着腰往井壁爬去。
林野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石缝里,这才扶着断镐站起来。
天珠贴在胸口,表面的细缝里渗出极淡的银光,像在给他指方向——不是外门,是内门最深处的丹狱。
他咬碎嘴里的止血丹,腥苦的药汁顺着喉咙灌下去。
源罪之井的反噬还在啃他的经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但他还是往丹狱方向挪。
路过守碑老者的石龛时,老人正往碑前撒小米,嘴里嘟囔着:“吃吧,吃吧,此地无名,埋的都是没名字的。”
林野的脚步顿住。
石碑背面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青,凑近了看,全是指甲抠出来的名字:“阿蛮”“狗剩”“小桃”……有的字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有的深到刻进石里,像是临死前拼了命抠的。
他指尖抚过“阿蛮”两个字,指腹被石屑划破,血珠渗进刻痕,突然听见天珠“嗡”地一响。
归墟童的声音从识海最深处浮上来,比之前更轻,像片随时会化的雪:“这里……也是守门人的坟。”林野攥紧石碑,指节发白——他终于明白那些魂火为什么要往丹狱方向飘了,原来这里埋着比矿洞更深的冤魂。
子时三刻,林野混在送夜香的杂役队里进了丹狱。
他把脸埋在破布口罩里,袖中藏着用矿镐碎片磨的短刃。
丹狱的空气里飘着股甜腻的腥,像腐烂的荔枝混着铁锈,他想起铁鼻说过的“通玄丹里有血味”,原来不是错觉。
主炉前站着个老妇,皮肤皲裂得像晒了三年的药渣,正是丹狱主管药婆婆。
她嘴里吐着淡紫的丹毒雾,指挥着青蚨娘把个双眼全白的孩子往炉口推。
那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杂役服,一边被拽着胳膊,一边机械地重复:“娘……我想回家。”
林野的瞳孔骤缩。
这是铜铃道人说的“清心符反噬者”——本是用符箓压制疯病的可怜人,却被抽了魂魄当药引。
他看着孩子的脚在地上拖出两道血痕,突然想起白石子咽气前说的“替我烧了那炷香”,原来这炷香,要烧在丹狱的炉里。
铁鼻的囚室在丹狱第五层。
林野摸黑溜过去,指尖按在牢门禁制上。
源罪之井的道禁反制还残存在他血脉里,他眯着眼感受禁制的波动,像拨弄琴弦似的微调了几个符阵节点——丹气波动立刻乱了,守阵的弟子骂骂咧咧:“什么破丹炉,又他娘的排毒了!”
牢门“咔”地开了条缝。
铁鼻蜷在草堆里,脖子上的“三日血引”牌泛着青黑,见他进来,突然抓住他手腕:“林哥……他们说我是废脉,可我还能闻。”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我闻得到丹炉里有血味,不止一人,是……是两百多个人的血。”
林野掏出袖中半张清心符残页。
这是他用外门杂役的血拓下来的,现在蘸着自己的心血重绘符纹,符纸立刻泛起红光:“等我烧了这炉,带你回家。”他把符塞进铁鼻掌心,“攥紧了,别让他们发现。”
铁鼻的手指慢慢蜷起来,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哥,灰炉子说……”
“灰炉子?”
“炼了三十年炉的老杂役,手都烧没了。”铁鼻咳嗽起来,血沫溅在符纸上,“他说青蚨娘有本‘阴纹帛’,记着所有被炼的名字……”
林野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青玉女撕生死簿时说的“律法若不能护善,那它还配叫律法吗?”,又想起石碑上那些没名字的刻痕——原来这阴纹帛,才是真正的生死簿。
他退到丹狱最底层时,灰炉子正用残臂往炉里添炭。
老人的脸被炉火烧得半明半暗,见他过来,哑着嗓子笑:“我炼了三十年炉,亲手送走两百一十七人。他们的名字,青蚨娘记在阴纹帛上,藏在药婆婆的丹房暗格里。”
林野的天珠突然剧烈震动。
识海里闪过一幕:山外荒坟,一个老妇每天摆一碗冷饭,对着空坟轻声唤:“阿童,回来吃饭。”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火比炉子里的炭还旺。
“这一炉,我不救一个,我要救一窟。”
丹狱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林野把杂役服的帽子压得更低,看着药婆婆锁上丹房的门,转身往杂役房走——从今天起,他有的是机会进出丹狱。
月光透过透气孔照进来,落在他袖中半块炊饼上。
饼屑里混着点血,是白石子的,也是铁鼻的,更是所有没名字的人的。
他摸了摸胸口的天珠,细缝里的银光更亮了些,像是在说:
该烧的,总要烧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