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里,父亲是一个极其豁达的人。他的心胸就像清徽山顶洗过的天空一样,宽广,明朗。”徐璃音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带着一抹苦涩的怀念。“他总是愿意相信别人,觉得人性本善。我记得有一次,一个行商向他兜售一株所谓的‘千年火灵芝’,要价不菲。我一眼就看出那是用普通草药染色的伪劣品,可父亲却笑着买了下来。后来我问他为何,他说,‘那人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费这番功夫,想必也是生活所迫。再说,能被骗,说明我徐长卿还有值得人惦记的东西嘛。’”
“母亲时常为此担忧,总劝他防人之心不可无,认定他这份豁达迟早会招来祸端。可父亲的性格,似乎永远也改不了。他总说,‘心若设防,看谁都是贼;心若坦荡,处处皆是风光’。”
“说到母亲……”提起母亲林雪瑶,徐璃音清冷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暖意。“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她的善良,不是父亲那种不拘小节的豁达,而是一种润物无声的慈悲。无论对方是达官显贵,还是路边乞儿,遭遇了什么困境,只要她看到了,就一定会倾力相助。她一生都在教我如何真诚待人,如何以善意去面对这个世界。她的医术,救活的人比山下的溪水里的鱼还要多。”
她微微一顿,眼神黯淡了些许,补充道:“只有一件事,母亲反复叮嘱,那就是绝不能轻易在人前,动用我红瞳的治愈之力。她说,这份力量,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一道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诅咒。”
众人静静地听着,武林盟主豪迈豁达,视金钱如浮云;医仙夫人心怀慈悲,悬壶济世。那对神仙眷侣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那韩忠厚呢?”楚元珩轻声追问,将话题引向核心。
“韩师兄……”徐璃音的眼神彻底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冰霜。“他最初,也确实如他的名字一样,忠厚老实。我听父亲说,他年幼时家乡遭遇匪乱,他躲在水缸里,亲眼看着父母被山贼虐杀。是父亲恰好路过,剿灭了那伙山贼,将浑身是血、已经吓得失语的他从水缸里抱了出来。接着,他便拜入父亲门下,成了清徽山的大弟子。”
“那些年,他为人谦逊,沉默寡言,练功也最为刻苦。每日天不亮,他就在演武场练剑,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他对父亲的命令言听计从,对我和母亲也恭敬有加。很早,他就已经将我们徐家除了《天目九式》之外的所有武学,都学到了手,深得父亲的信赖,父亲甚至将许多门中事务都交予他打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徐璃音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迷茫与痛恨,“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样一个受我父亲再生之恩,被我们视作家人的韩师兄,为何会突然背叛。他不仅背叛了父亲,更引来整个武林的围攻,将徐家……满门屠戮。”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压抑着几乎要溢出的杀意。那段血腥的记忆,即便过去了十年,依旧是午夜梦回时最深的噩梦。混乱的人群,贪婪的目光,利刃刺入父亲身体的声音,还有母亲绝望之下,为免受辱而自刎的决绝身影……
楚元珩马上问到了关键处:“是因为伯父没有将《天目九式》传授给他,所以他因妒生恨?”
“不……”徐璃音摇了摇头,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寻找着线索,“好像……不完全是这样。他是父亲最信任的大弟子,父亲早年并非没有动过传授他神功的念头。毕竟,我是女子,且身负红瞳血脉,父亲并不希望我过多涉入江湖纷争。他曾数次感叹,若忠厚能继承他的衣钵,他便可与母亲安心归隐。可是……我隐约听父亲提过,韩师兄他因为某些问题,始终无法叩开那扇门。”
“什么问题?”楚元珩追问道,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或许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我……我记不清了。”徐璃音痛苦地蹙起眉头,“父亲从不让我过早接触《天目九式》的深层理论,说我心性未定,强行修习有害无益。但有一次,我在书房外偷听,无意中听到父母的谈话,他们好像说……韩师兄的‘心境’,有问题。”
“心境?”楚元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别问了,楚元珩!”旁边的苏清夙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追问,心疼地拉着徐璃音的手,“你没看见璃音姐姐已经很难过了吗?老是让她去想那些伤心事!”
楚元珩停顿了一下,对徐璃音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可是他还是坚持道:“璃音,抱歉。但了解敌人的一切,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至关重要。请你再仔细想想,伯父伯母当时的原话,到底是怎么说的?”
徐璃音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两只疲惫的蝶。片刻后,她重新睁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清明。
“我想起来了。当时父亲的原话是,韩师兄‘不够豁达’。”
“母亲当时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她对父亲说,她总感觉韩师兄虽然表面恭敬,但他的心底里,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卑。那种自卑,让他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闪躲和审视。父亲听后叹了口气,说他幼年遭遇那样的惨事,心有阴影也是人之常情,让我们不要多想,要多关怀他。”
“但紧接着,父亲也赞同了母亲的一点看法。”徐璃音一字一句地复述着那段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对话,“父亲说:‘忠厚这孩子,虽然勤勉刻苦,无人能及,但他的内心……始终不够开阔,像一间关着窗的屋子。他数次已经触摸到天目神功的门槛,神随眼动,气随意行,可到了最后一步,需要以绝对的自信与开阔的心胸容纳天地之势时,他却总在最后一步犹豫,仿佛……仿佛不敢迈进去。’”
“不敢迈进去?”楚元珩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道骇人的精光。
“豁达……我也很豁达啊!”岳沉岳在一旁听得入神,忍不住挠头插嘴道,“那我怎么不能参透这神功?”
苏清夙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打击道:“你那不叫豁达,你那叫真傻。脑子里什么都不装,当然开阔了。”
“嘿!”岳沉岳刚想反驳,却被楚元珩抬手制止了。
楚元珩没有理会两人的斗嘴,他的心神,完全被徐璃音那段回忆牢牢吸引。
不够豁达……不敢迈步……
原来如此。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今晚为何会心浮气躁,险些走火入魔。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站在门槛前,犹豫着“不敢迈步”的人?
自幼生长于深宫,他亲眼见证了太多笑里藏刀的权谋与血脉相残的背叛。太子哥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光芒万丈,而他,却因那万中无一的“法武同修”天赋,被父皇深深忌惮。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他第一次在御书房,在父皇面前,同时展现出控水成冰的法术潜质与远超同龄人的剑术天赋时,父皇脸上流露的,不是为人父的惊喜,而是身为帝王的惊骇与疏远。
从那天起,他被迁往偏远的宫殿,身边的侍卫换成了最精锐的禁军,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父皇的教诲,母亲的眼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隐藏你的能力,收敛你的锋芒,不要让任何人看透你。做一个平庸的、不起眼的六皇子,才是你的生存之道。
“三思而后行”,这五个字,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成了他为人处世的准则,也成了他最坚固的保护壳。
可现在,这层保护壳,似乎也成了一堵阻碍他叩问天关的墙。
就像韩忠厚一样。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般划过楚元珩的脑海,让他浑身一颤,手脚冰凉。
韩忠厚因为内心的自卑与不够豁达,无法勘破神功,最终被心魔吞噬,走向了背叛。那自己呢?自己这份深入骨髓的谨慎与藏拙,这种凡事都要谋定而后动、寻求万全之策的沉稳,会不会……也是一种“不够豁达”?
长此以往,自己是否也会在某个岔路口,为了自保,为了某个目标,做出与韩忠厚相似的选择?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