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惠灵露降临后的第三日,南荒的天,彻底变了。
大地率先发出怒吼。
数不清的农庄里,那些被血契死死捆绑在奴隶身上的犁头、锄具,竟在同一时刻迸发出刺耳的嗡鸣。
坚硬的铁器猛然扭曲,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生生折断了木柄,锵然落地,拒绝再为奴隶主耕种一寸血泪浸泡的土地。
骚乱如瘟疫般蔓延至市集。
悬于梁上的秤杆剧烈摇晃,秤砣挣脱绳索,自行浮空,盘旋在每一笔交易之上。
若有商贩缺斤短两,那冰冷的铁砣便会降下沉甸甸的威压,直到他将数目补足,分毫不差。
起初,人群惊恐四散,以为是何方妖魔作祟。
最骇人的一幕发生在王庭军的演武场。
一头身经百战的披甲战象,本是王权最忠诚的杀戮机器,却在将军登鞍的瞬间,毫无征兆地扬起长鼻,发出一声穿透云霄的悲愤怒吼。
象鼻如铁鞭横扫,将背上那位不可一世的将军重重掀翻在地,厚重的象掌随之抬起,停在他惊骇欲绝的脸庞前一寸,滚烫的气息喷涌而出,充满了警告与鄙夷。
混乱之中,百姓们渐渐发现了一个奇异的规律:这些苏醒的“器物之灵”,只惩戒压迫者,却对平民秋毫无犯,甚至隐有护佑之意。
恐惧褪去后,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希望的情绪开始滋生。
有人试探着对那悬空的秤砣焚香叩拜,祈求公道长存。
城南的陋巷里,一个以乞讨为生的盲童,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陶罐,泪流满面。
那陶罐竟生出了四只短短的陶土小腿,正笨拙而坚定地拖着他往家的方向走。
孩童的哭喊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它说……它说它叫‘阿暖’!是阿娘留给我的!它要带我回家!”
这温馨的一幕,与王庭深处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重心阵的光华明灭不定,离烛盘坐中央,面色惨白如纸。
她体内,两颗由秘法强行催生出的心脏,早已被森然的冰蚕寒气侵蚀,停止了跳动。
维持她生机的,唯有这大阵与她不甘的意志。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悬浮的一面哑擂上,声音因极度的虚弱而沙哑干涩:“为什么……你们明明可以什么都不懂,像过去万年一样,作为器物,活得更久。”
那面哑擂曾是督战之鼓,每一次敲响,都意味着无数伪灵军的冲锋与奴隶的死亡。
此刻,它残破的鼓皮上,一道道裂痕自行崩开,露出内里如血脉般流转的点灵纹路。
一道苍老而疲惫的意念从中传出:“正因懂得,才不愿再做屠刀。”
离烛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隐秘的灵讯穿透重重阵法,在她脑海中炸响,是机庐子临死前传来的最后情报。
“血契……血契的根基是‘痛苦共鸣’!主人越是施虐,器物与奴隶间的痛苦连接就越深,契约就越稳固……凤无涯……她那场灵雨,根本不是什么普惠之术,它唯一的功效,就是精准地治愈……治愈所有被压迫者的创伤!”
真相如一柄淬毒的利刃,刺穿了离烛最后的防线。
她终于明白,凤无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跟她正面厮杀。
她瓦解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种秩序,一个建立在痛苦之上的畸形世界。
与此同时,南荒之外,雷瘴海上,风暴肆虐。
风艄儿驾驭着归源云舟,在紫电狂雷的缝隙间惊险穿行。
舟身之下,悬挂着一枚巨大无比、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晶石,正是“灵露凝核”。
此物由凤无涯事先收集的南荒千座民间祠堂的香火精粹,辅以归源灵气凝结而成,是这场变革的最终引信。
三道流光在舟后紧追不舍,那是大夏王庭派来截杀的供奉。
风艄儿嘴角噙着一抹悍不畏死的笑意,猛地压下船舵,整艘云舟如一道幻影,借着一道粗壮雷霆的掩护,几乎是贴着咆哮的海面低空滑行,瞬间甩开了追踪。
前方,南荒大陆的轮廓已然在望。
他眼中精光一闪,掐动法诀,将所有灵力灌入舟底的投放法阵。
“去吧!点燃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
灵露凝核脱离云舟,如一颗银色流星,精准无误地投入了南荒大陆的命脉之源——圣湖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无声的浸润。
圣湖之水在瞬间泛起亿万点银色光斑,旋即沿着深藏于地下的古老灵脉,如奔腾的江河,向四面八方极速扩散。
千里之外的村落,枯井中突然冒出汩汩气泡,井水变得前所未有的甘甜清冽。
一个正在井边玩耍的孩童好奇地捧起一捧水喝下,下一刻,他茫然地看向身边那条忠心耿耿的老黄狗。
那只狗正对着远方,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
而在孩童的耳中,这声狗叫却变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悲泣:“我的主人……我的主人被他们拖走了……别卖我……别卖我啊……”
那是它祖辈的祖辈,在被第一代奴隶主从主人身边抢走贩卖时,留存于血脉中的最后一声呼唤。
王庭之内,离烛感受着地底灵脉的剧变,感受着最后一丝血契联系的彻底崩断,她笑了,笑得凄厉而疯狂。
“凤无涯……你赢了……但你也别想得到一个完整的南荒!”
她双手结印,眉心处一道毁灭性的符文骤然亮起,竟是打算引爆身下的祭坛核心,让这整座王城,连同城中所有失去控制的伪灵军,与她同归于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脆悦耳的“叮铃”声突兀地响起。
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铃铛,从离烛的袖中自行飞出,悬停在她与那引爆炸符之间。
它通体再无半分灵光,却固执地挡在那里,清音连响三声。
叮铃,叮铃,叮铃。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离烛尘封亿万年的记忆之门。
那是她还不是女王,只是一个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孤女时,从废墟里刨出的唯一玩物。
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蜷缩在破庙的角落,就是这只小小的铃铛陪着她,每一次轻轻摇晃,都像是在对她说:“不怕,不怕。”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她决绝的意志。
如今,这只陪伴她度过最黑暗岁月的旧物,第一次向她传递出清晰的意念:“你……也曾是被踩在脚下的人,为什么……后来却成了踩着别人的人?”
离烛高举的双手僵在了半空,指尖那团即将触及符文的毁灭之火,在剧烈的颤抖中,缓缓熄灭。
夜半,当城中的骚乱渐渐平息,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南荒王城的上空。
凤无涯未带一兵一卒,仅仅是静立于归源云舟的船首。
在她身后,数万盏曾经指引亡魂的灵灯,此刻却在空中自动排列,汇聚成一个巨大而温和的古字——恕。
她的目光穿透云层,落在王庭废墟之上,那个跪坐在地,失魂落魄的身影。
“离烛,”凤无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王城,“你不配当一个女王,但从今天起,或许能学着,做个好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神海之中的万象点灵图,第九重锁链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一道全新的灵纹缓缓浮现。
那轮廓,竟是一双布满厚茧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托起一顶破碎的王冠。
也就在同一时刻,远在亿万里之外的大夏皇朝寝宫深处,那位闭关多年的帝王连璟,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自己坚不可摧的胸口处,那尊苦修万载、即将圆满的道胎之上,竟无端地……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王城内,那个抱着陶罐的盲童“阿暖”终于找到了他那间破旧的小屋。
陶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而后迈着小短腿,跑到屋角,将一小袋被前主人藏起来的米推了出来。
盲童摸索着抱住陶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他不再孤单了。
在这片古老而苦难的大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盟约,正在无数个这样的角落里,无声地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