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风暴来临前最不祥的预兆。
不过三息,一道沉闷如巨兽翻身的轰鸣自皇宫地底深处滚过,震得宫墙上的琉璃瓦簌簌作响。
守夜的禁军骇然四顾,却不知这撼动大地的力量源自何方。
异变并未就此停止。
皇城核心,那口终年清澈见底、灵气氤氲的寒鉴池,在一夜之间,池水竟化作了浓稠如墨的漆黑,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
池心那座千年不凋的白玉莲台,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从正中龟裂开一道发丝般的细缝。
一缕缕幽蓝色的光流自缝隙中缓缓渗出,如泣血的眼泪,带着彻骨的寒意,在墨色水面上蜿蜒流淌。
白芷蘅被连夜急召入宫,她的指尖搭在连璟腕脉之上,脸色一寸寸变得惨白。
半晌,她猛地抽回手,跌跪在地,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陛下,连璟公子的道胎尚算稳固,可……可他的灵息,竟已与我大夏龙脉产生了诡异的共振!”
“共振?”凤无涯眸光一凛。
“是!”白芷蘅不敢抬头,“每当日升月落,阴阳交替之时,宫中饲养的墨鸦便会集体冲向高空,焚翼自毁!那羽毛化作的灰烬,无风自动,悉数飘向北方……臣查阅古籍,此非妖祟作乱,而是……而是王朝气运在用最激烈的方式,排斥一个‘外源之主’!”
“外源之主”四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滔天巨浪。
消息不胫而走。
宗老院一夜之间被彻底引爆,积压的怒火化作燎原之势。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以太傅钟离烈为首的七十二位宗室元老,须发皆张,身着素白朝服,齐刷刷跪于承天门外,联名血书直递天听!
血书上的字迹,每一个都透着不惜一死的决绝:“妖男乱国,祸及龙脉,当斩以谢天下,以安国运!”
凤无涯立于九重宫阙之上的观星台,凛冽的晨风吹得她衣袍猎猎作响。
她手中,正静静躺着一缕从第九碑带回的烬影残火,那微弱的火光在她掌心明明灭灭,仿佛一个垂死的灵魂在做最后的呼吸。
她对身后的虚空淡淡开口:“出来。”
话音刚落,寒鉴池方向的空气泛起水波般的涟漪,一道朦胧婀娜的灵体缓缓浮现。
她周身水汽缭绕,看不清面容,正是自池底苏醒的水姬。
“渊冕祭,”凤无涯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需何为引?”
水姬轻盈地飘舞,仿佛在池面上跳着一曲古老的祭舞。
她伸出由水流凝聚的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带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回禀陛下。渊冕祭,需以帝王心头之血为媒,引动龙脉;以万民敬仰之愿为薪,燃烧气运;最后,以一具……禁忌之身为阵眼,承载并镇压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她微微一顿,声音空灵而飘渺:“昔年,前朝‘煌’氏也曾想举行此祭,欲铸不朽皇权,却因无人敢以身为阵,最终功亏一篑。”
“如今有人。”凤无涯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终于转头,目光穿透层层宫殿,精准地落在了听雪斋的方向。
“他不是什么外源,”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是朕,亲自选定的共主。”
翌日早朝,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陛下!”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太傅钟离烈手持一卷玄铁铸就的先帝铁券,竟不顾礼法规矩,生生闯入金銮殿。
他一头银发散乱披散,双目赤红,声如洪钟,震得殿梁嗡鸣作响:“女子登基,本已是逆天违序!如今,陛下竟还欲纳前朝余孽为共主,同掌龙庭,是要将我凤氏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哐当!”
先帝铁券被他狠狠掷于金阶之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臣,钟离烈,宁死不从!”
他身后,群臣哗然,交头接耳之声瞬间鼎沸,无数道或惊惧、或质疑、或愤怒的目光,齐齐射向那高踞于龙椅之上的女子。
凤无涯端坐于九龙金椅之上,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她甚至没有看钟离烈一眼,只是对着御座阴影处轻轻打了个手势。
一道绯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出大殿,如鬼魅般融入晨光之中。
那是她的贴身影卫,绯络。
她给绯络的命令只有一条:潜入宗老府邸,查明昨夜,究竟有谁暗中焚烧了自家族谱。
不到半个时辰,消息便已传回。
不多不少,正好三人——包括太傅钟离烈在内,他们都在昨夜亲手烧毁了记载着家族血脉与荣耀的族谱。
这是最决绝的殉道之兆。
凤无涯心中瞬间了然。
这些人,不怕死,他们怕的,是他们世代信奉的“礼”崩了,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序”坏了。
好。
那她,就亲手为他们,为这大夏,重新定义何为“礼”,何为“序”!
当夜,亥时。
凤无涯亲赴寒鉴池,她最精锐的霜戎卫已将方圆十里层层封锁,连一只飞鸟都无法靠近。
池水墨黑如渊,幽蓝光流在其中诡异地闪烁。
水姬感应到她的到来,缓缓自池心浮出水面,双手郑重地托起一枚通体漆黑、布满古老蝌蚪文的古印。
那古印仿佛由池底最深的淤泥凝聚而成,散发着亘古洪荒的气息。
“陛下,此乃‘渊瞳契玺’。”水姬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唯有举行渊冕祭的上古帝王,方能以自身血脉将其唤醒。”
凤无涯没有丝毫犹豫,拔出腰间软剑,对着自己的手腕一划!
殷红的、蕴含着帝王灵息的鲜血,如同一条火线,精准地洒落在“渊瞳契玺”之上。
刹那间,风云变色!
整座寒鉴池的墨色池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猛地冲天而起,化作一道连接天地的巨大水柱!
在那水柱的顶端,一个由水流、光影和无尽黑暗构成的深邃瞳孔虚影,在空中缓缓睁开!
那,便是传说中王朝气运的具象之眼——渊瞳!
它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只是无声地凝视着下方的凤无涯。
片刻后,那巨大的瞳孔微微转动,竟将视线投向了听雪斋的方向,似乎在审视,在确认着什么。
“它认下了……”水姬的声音在凤无涯耳边低语,带着一丝急切,“陛下,它认下了连璟公子的资格……但是,他若不能在明日日出之前,主动成为阵眼,龙脉积蓄至今的反噬之力,将彻底爆发,吞噬整座皇城!”
凤无涯收回目光,转身便朝听雪斋走去。
她身后,那缕烬影残火仅存的最后一丝火光,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她,在黑暗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吱呀——”
听雪斋的门被她推开。
连璟正背对着她,立于窗前,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他手中,正静静地摩挲着那枚曾被凤无涯退回的金色指环。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你要用我,去镇压龙脉?”
“不。”凤无涯走到他身后,声音坦然而坚定,“朕要你,成为这大夏的一部分——不是囚徒,不是贡品,是与朕并肩而立,俯瞰山河的‘渊冕共主’。”
连璟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中,只有窗外的风声在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里,没有怨怼,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释然。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你,准备好承担后果了吗?”
“一旦仪式启动,你我二人的性命,将与这王朝的气运彻底绑定,同生,共死。”
凤无涯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用那只刚刚流过血、还带着一丝温热的手,紧紧握住了他戴着指环的手腕。
“朕,早已准备好了。”
窗外,高悬于天际的渊瞳虚影,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点头。
而遥远的天际尽头,一朵本不存在的乌云,正无风自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朝着灯火通明的皇城,沉沉压下。
最终的契约已经订立,深沉的夜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静静等待着那烈火撕裂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