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养心殿浸染得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椁。
殿内,龙涎香的烟气袅袅盘旋,却压不住那浓郁的药味和属于衰败的死气。
裴仲衡半躺在龙床上,脸色蜡黄,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浑浊不堪,唯有眼底深处那点不甘的火苗,仍在苟延残喘。
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挥退了所有内侍,只留下心腹中的心腹,兵部侍郎周明远。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要从床上翻下去,周明远连忙上前扶住,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那力道,竟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朕……还死不了。”裴仲衡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但凤无涯那个毒妇,却想让朕活得像个死人!”
他喘息着,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你去,立刻联系安国公、诚毅侯那几位宗老。告诉他们,朕……病体沉珂,已无力处理朝政,恐为妖后所趁,动摇我大胤江山。请他们……咳咳……援引祖制,奏请太后垂帘,摄理国事!”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字字诛心。
周明远心中一凛一旦成功,凤无涯将被架空,而他们这些“忠臣”将拥立太后,重掌大权。
若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放心,臣万死不辞!”周明远压低声音,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留下任何笔墨证据。
皇帝的授意,宗老们的串联,一切都将只存在于口耳之间,死无对证。
领命之后,周明行不敢有片刻耽搁,趁着夜色掩护,悄然离开了皇宫。
他自以为行事缜密,如同鬼魅般穿行于暗影之中,却丝毫没有察觉,在他踏出自家书房,与几位心腹幕僚开始密谋的那一刻,脚下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青石地砖,温度比周围高了那么一丝,仿佛有了微弱的呼吸。
这,便是凤无涯的“骨鸣”。
早在半月前,她借巡查宫防之名,以指尖血为引,将一丝神念悄无声息地注入了以太庙为中心,辐射至周遭重臣府邸地基的三百六十块关键御道砖石之中。
这些被她的灵力“点化”的石头,不再是死物,而是她最忠诚的耳目。
每一块砖石都蕴含着一丝灵性,能感知踏在其上的人的脚步轻重、心跳频率,更能将近处的声波震动,通过复杂的地下水脉网络,精准地传递到凤仪宫深处,那口与地脉相连的“渊瞳”古井。
此刻,凤仪宫内暖香浮动,凤无涯一袭黑金凤袍,赤足端坐在冰凉的玉榻上。
她双目紧闭,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膝头,整个人仿佛与深沉的夜融为一体。
她的意识,却早已沉入地底,顺着那条由“骨鸣”和水脉构成的无形网络,清晰地“听”到了周明远书房内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心跳。
当周明远那句“万死不辞”透过地底传来时,凤无涯紧闭的眼睫微微一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来他还想垂死一搏。”她轻声自语,声音里没有惊怒,只有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淡然。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凤眸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她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唤来心腹女官沈昭华,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吩咐道:“传个话出去,就说陛下近日总是梦到先皇后,心中感怀。先皇后在梦中提及太庙似有不宁,嘱咐陛下好生修缮,以安祖宗之灵。陛下感念先皇后托梦,决定择吉日重修宗庙,以谢天恩。”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皇帝病重至此,竟还有心力关心宗庙修缮?
不少人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但凤无涯的理由冠冕堂皇,孝道大于天,无人敢于反驳。
三日后,吉时已到。
数百名工匠涌入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太庙区域,叮叮当当的锤凿之声响彻云霄,为这座肃穆的宫殿群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凤无涯亲临现场,美其名曰“监工”,她身着简便的宫装,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缓步穿行,看似在仔细巡视工程进度,实则她的灵识早已如水银泻地般铺开,与整个“骨鸣”阵列融为一体。
周明远作为兵部侍郎,太庙的安防也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他心中虽有鬼,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巡视。
当他走到一处偏殿的墙角下,正与一名宗老眼神交汇,准备寻个僻静处再行密谈时,脚下的地面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苏醒。
他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震颤又消失了。
他以为是错觉,定了定神,刚想再往前,那股微颤再次传来,这一次,还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嗡鸣,像极了古钟被敲响后的余音,直钻耳膜,震得他心头发慌。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这诡异的现象如影随形。
每当他靠近某位参与密谋的宗老,或是走到某个僻静的角落,脚下必定会传来那种令人心悸的震动和鸣响。
一次,两次,他尚能归结于巧合,但十几次之后,他的脸色已经一片惨白,冷汗浸透了官服内衬。
他猛然想起了凤无涯放出的那个“先皇后托梦”的传言。
难道……难道真是祖宗显灵,不满他们的图谋?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
当他又一次试图靠近安国公,而脚下那块砖石不仅震动,甚至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咔”的轻响时,周明远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太庙的方向疯狂叩首,声音嘶哑地嚎叫起来:“罪臣不敢!罪臣再也不敢了!列祖列宗恕罪啊!”
满场工匠与官员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凤无涯莲步轻移,缓缓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关切。
“周大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中了暑气?”
她随即命人将已经吓得半疯的周明远“请”到了附近的偏殿休息。
殿内,早已备好了清心安神的香茶。
凤无涯亲自为他倒了一杯,姿态宽仁得仿佛一位慈悲的菩萨。
“周大人,”她轻描淡写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本宫听闻,你昨夜在太庙外徘徊良久?可是心中有什么愧疚之事,想向先祖忏悔?”
周明远浑身一哆嗦,手中的茶杯险些脱手。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发抖。
就在这时,凤无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斜,一滴晶莹的茶水顺着杯沿滑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他脚边那块冰冷的青砖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茶水并未散开,而是被青砖瞬间吸了进去。
紧接着,那块干燥的砖面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湿漉漉的小字,字迹清晰,宛如鬼魅所书:
“你说的每一个字,砖都记得。”
周明远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最后一根名为侥幸的弦,在他脑中“嗡”地一声彻底断裂。
他双腿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再无半分朝廷大员的体面,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是……是陛下……是陛下让臣这么做的!罪臣……罪臣愿献上陛下的罪证!”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裴仲衡私下藏匿于城外庄子的那本记录着多年来卖官鬻爵、私吞国库的账册铁证,尽数招了出来。
当夜,月华如水。
凤无涯独自一人登上了紫宸殿最高的檐角。
她站在冰冷的琉璃瓦上,俯瞰着整座匍匐在夜色中的皇城。
月光下,那些宫墙、屋瓦、阶石,都仿佛泛着一层淡淡的灵光,与她的呼吸同步起伏,仿佛整座庞大的宫殿群正在从沉睡中苏醒,承认它唯一的主人。
她伸出手,感受着夜风拂过指尖的清冷,低声呢喃:“人会背叛,刀会锈蚀,但这山川土石……一旦认主,便永世不叛。”
话音未落,一道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单膝跪地。
是她的影卫之首,影缕。
“主人,边境急报。”影缕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押送连璟的队伍已入关三日,日夜兼程,预计七日后,便可抵达京城。”
凤无涯的眸光骤然一凝,望向通往京城的官道方向,嘴角缓缓上扬,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期待。
“连璟……等你很久了。”
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