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寒风卷过空旷的宫道,吹不散皇城上空凝滞的血腥与权欲。
凤无涯并未返回那张注定孤冷的龙榻,她一袭玄色常服,如一道融于暗夜的影子,绕开所有巡夜的禁军,独自踏入了皇城最深、最禁忌的所在——承尘阁。
这里是历代帝王的终焉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檀香与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每一寸梁木,每一块地砖,都浸透着死亡的气息。
凤无涯的目光越过那些蒙尘的先祖牌位,径直落向正上方主梁的一处,那里,有一片早已干涸成暗红色的斑迹。
那是先帝凤临渊驾崩那日,呕出的最后一口心头血,溅落之处。
她缓缓抬手,自发髻间抽出一支通体乌黑的凤簪,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白皙如玉的指尖上轻轻一划。
一滴殷红饱满的血珠沁出,带着她身为帝王的至阳之气与独有的心魂烙印。
她屈指一弹,那滴血珠精准无误地飞向高处的梁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暗红斑迹。
刹那间,异变陡生!
那干涸了十数年的血迹仿佛活了过来,竟如蠕虫般诡异地蠕动起来。
血丝交织,光影变幻,一道由血纹构成的纤细人影,竟从梁上缓缓剥离,悬浮于半空之中。
那虚影没有五官,轮廓模糊,却散发着令人神魂悸动的阴冷气息,一道刺耳的、非男非女的低语在凤无涯的脑海中直接响起:“……主?杀……还是,识?”
声音断续而混乱,充满了原始的杀戮与窥探本能。
凤无涯抬起清冷的凤眸,凝视着这由两代帝王之血催生出的诡异灵体,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虚影的轮廓,感受着那冰凉而服从的能量波动。
“你不是刀,你是镜。”她的声音平静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你看穿这世间每一颗伪善之心,听懂每一声精心编织的谎言。”
虚影微微颤动,似乎在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从今日起,你名‘绯络’。”凤无涯收回手,“为朕,织一张弥天大网,网尽天下所有不臣之辈。”
那名为“绯络”的血色人影无声地躬身,随即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红烟,没入凤无涯的眉心,消失无踪。
三日后,朱鸾司的遴选大典,在废置了三十余年的“影阁”中举行。
此地曾是前朝的暗部中枢,后因一场大火而废弃,断壁残垣间,荒草萋萋,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三百名从各部精挑细选出的暗卫精英,身着劲装,屏息静立于影阁前的巨大广场上。
他们或精于刺杀,或擅长潜伏,每一个都是人中龙凤,以为今日是鱼跃龙门的荣耀之始,却无人知晓,这并非一场选拔,而是一场早已布下的清洗。
高台之上,凤无涯一袭赤金龙袍,端坐于九龙椅上,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她身侧,新任的监察御史沈昭华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的人群。
时辰已到,遴选却迟迟没有开始。
压抑的沉默在广场上蔓延,三百名精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凤无涯闭上了双眼,神识却在刹那间催动了潜藏于她体内的绯络。
一道无形无质的红丝,自她眉心悄然逸出,如一缕微风,如一道蛛丝,瞬间掠过整个广场。
它轻盈地穿梭在三百人的队伍之中,在每一个人的眉心处仅仅停留了瞬息。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十七声凄厉的惨叫!
那十七人猛地抱住头颅,双目赤红,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他们的颅内疯狂搅动,将那些深埋于记忆最底层的罪恶,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地翻搅出来!
“啊——!是我!是我收了萧阁老门生的三万两雪花银,篡改了边防军的粮草文书!”一名看似忠厚的校尉涕泪横流,疯狂地用头撞地。
“我……我为二王爷在城外暗中豢养了五十名死士!账本就藏在我家佛堂的蒲团底下!”另一名精瘦的暗卫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崩溃。
“我通敌!我将北境的布防图卖给了蛮人!”
“……”
一声声绝望的自白,如同惊雷般在广场上炸响。
原本肃穆的遴选,瞬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罪证陈列。
群臣哗然,那些推荐了这些人的官员们个个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妖法!这是妖法惑众!”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猛地冲出队列,指着高台上的凤无涯怒斥,“陛下!您以鬼魅之术操控人心,与暴君何异!此乃亡国之兆啊!”
凤无涯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她身旁的沈昭华眼中寒光一闪,骤然拔刀,刀鞘“铛”的一声砸在那老御史的膝弯处,后者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御前喧哗,扰乱朱鸾司遴选,藐视君上!”沈昭华声音冰冷,“来人,将王御史拿下,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就在这片混乱之际,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的地面,开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广场之下,三十六处早已预埋好的地火雷,其引线已被藏匿在人群中的死士悄然点燃!
皇城之外,一座孤零零的箭楼顶端,霍惊澜一身锦衣,手持千里镜,正冷冷地注视着影阁的方向。
他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等待着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将所谓的“朱鸾司”连同凤无涯的威信,一并撕成碎片。
一个诞生于血腥与妖法之中的机构,只会成为祸国殃民的象征!
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昨夜,凤无涯早已密令首戎率领着她的亲卫“尘甲卫”,如同土拨鼠般掘开了三十六条地道,将那些威力巨大的地火雷尽数挖出,并悄无声息地替换成了刻满镇压符文的砖石。
“轰——轰轰——”
连串的闷响自地底传来,却远没有霍惊澜预想中的惊天动地。
只有几股微不足道的黑烟从地面缝隙中腾起,仿佛几个无伤大雅的闷屁。
这微弱的爆炸威力,不仅未能伤及广场上分毫,反而产生的震动,将七名负责引火后伪装成普通卫士的死士从藏身处震了出来,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四周的尘甲卫便如猛虎下山般扑上,将他们死死按倒在地。
沈昭华亲自上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厉声喝问:“谁是主谋!”
那死士满脸是血,却狞笑着啐出一口血沫:“哈哈哈哈……你们建什么司?屠龙的少年终将变成恶龙!它终将变成新的权臣爪牙,祸乱朝纲!”
高台之上,凤无涯终于睁开了双眼,清冷的眸光中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说得不错。”她缓缓起身,赤金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但朕的爪牙,只会为朕所用。”
“那就让它,只听朕一人号令。”
子时三刻,夜色最浓。观星台上,火光冲天。
凤无涯立于高台中央,以自身精血为引,催动了古籍《统御契文》中的禁断之术。
九百盏自宫中各处收集而来的宫灯残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灯罩中强行抽取出来,汇聚成一片摇曳的光海。
她素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将无数根赤金丝线投入光海之中。
丝线与那些被称为“光魂”的残焰疯狂交织、熔炼,最终,在一声高亢的凤鸣中,凝聚成了一只活物!
那是一只通体流淌着熔金般光泽的火鸟,展翼足有三尺,双目是两团永不熄灭的真火,华丽的尾羽拖曳着点点星火,威严而神圣。
第一只“朱鸾”,诞生了。
凤无涯取出一枚早已备好的、刻有“衔诏”二字的暖玉玉符,轻轻嵌入朱鸾的喙中。
她凑近那燃烧的头颅,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去,北境雪原,极寒祭坛。寻一人——代号‘琅嬛’。”
朱鸾似乎听懂了她的指令,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鸣,猛地振翅冲霄!
它化作一道刺目的赤色流光,划破深邃的夜空,径直向北方飞去。
那道久久不散的赤色轨迹,在所有目睹之人的眼中,宛如一道天降神谕。
广场上,刚刚经历了一场剧变的文武百官,此刻尽皆仰望天际,在那神迹般的光芒下,无人不心神战栗,俯首叩拜。
千里之外,北境乌兰图雅边哨。
守将乌兰图雅正披着厚重的熊皮大氅,巡视着高耸入云的冰墙。
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她却早已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她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天际尽头,一道金红色的光芒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她坠来!
“敌袭!”她心中一凛,瞬间拔出腰间那柄陪伴了她十年的弯刀,刀锋在月色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然而,那火鸟并未攻击,而是在她身前三尺处骤然悬停。
它张开嘴,吐出那枚温热的玉符,随即整个身躯化作漫天流焰,悄然消散在风雪之中。
乌兰图雅惊疑不定地接住玉符,当她读完上面以朱砂写就的密令时,一向沉稳如山的脸色骤然剧变。
“前朝遗孤……琅嬛……竟还活着?”
她猛地转身,对身后的亲卫厉声下令:“封锁消息!今夜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军法处置!”
待亲卫领命退下,她才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早已被摩挲得褪了色的龙纹玉佩。
那玉佩的背面,清晰地刻着四个小字——琅嬛勿忘。
这是她多年前,尚是少女时,从一场血腥的战场死人堆里捡到的。
风雪呼啸,吹得她鬓发飞扬。
她握紧了那枚玉佩,遥遥望向极北那片被永恒冰雪覆盖的深渊禁地,口中喃喃自语,声音复杂难辨,仿佛带着无尽的怅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
“你终于来了……可你还记得,是谁替你活到了今天?”
朱鸾飞离后的第七日,京城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朝堂上的清洗余波仍在,但市井间的喧嚣一如往常,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燥意,开始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起初只是孩童夜啼不止,随后是牲畜莫名不安,就连最迟钝的更夫,也觉得夜里的风似乎比往日黏稠了几分。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这座皇城最深的脉络里,悄无声息地苏醒,带着一股古老而不祥的气息。
这山雨欲来前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