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仿佛从万丈深渊之下传来,又像是贴着耳膜的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钻入凌子风的骨髓。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那声音的来源,脚下的青铜地面便陡然消失,整个人如一颗陨石,坠入无尽的深红。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甚至没有上下之分。
视野所及,尽是一片粘稠如血的虚空。
无数破碎的光影碎片,像亿万片锋利的玻璃,环绕着他疯狂旋转,每一次擦身而过,都带起一阵灵魂被切割的剧痛。
他想惨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挣扎,四肢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禁锢。
他被迫看着那些碎片。
起初,它们只是混乱的光影,但渐渐地,当他的意识被强行拉近时,碎片中的景象开始变得清晰。
他看见了自己,一个又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第一片碎片里,他身穿古朴的祭司袍,跪在一座巍峨的祭坛前,额头触地,虔诚地接过了刻着古老符文的玉符。
他听见一个庄严的声音宣布:“承吾之名,守此之门。”
第二片碎片里,他成了一个满脸风霜的刀客,背靠着斑驳的青铜门,身前是堆积如山的妖兽尸骸。
他手中的刀已经卷刃,眼神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门外黑暗的远方。
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
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
无论是身披重甲的将军,还是手持拂尘的道人,亦或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每一个“他”,最终的结局都惊人地一致。
他们承接了守门人的名号,将一生耗尽在门前,直到生命走到尽头,身体便会被那扇门后的石墙缓缓吞噬,化为墙上一块不起眼的浮雕,成为永恒的祭品。
第七片碎片最为清晰。
那是一个与他如今面容别无二致的少年,少年疯狂地捶打着青铜门,嘶吼着“为什么是我”,但无论他如何挣扎,最终还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跪在了祭坛前。
七次轮回,七次献祭。
这扇门不是守护,而是囚笼。
守门人不是荣耀,而是诅咒。
凌子风的意识在剧痛与绝望中几近崩溃,他终于明白,自己并非第一个被选中的人,只是这可悲轮回中的最新一环。
就在他即将被这沉重的宿命感压垮时,一道微弱的、带着孩童般稚嫩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你想活吗?”
凌子风猛地一震,混乱的思绪中强行凝聚出一丝清明。
他看到,在无数旋转的记忆碎片中,一个瘦小的、半透明的魂影缓缓浮现。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男童,正是那个曾在他耳边低语、引发这一切的血契郎。
“你是谁?”凌子风用尽全力,在意识中发出质问。
“我是第一个祭品。”血契郎的亡魂面无表情,声音里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也是被骗得最惨的那一个。他们告诉我,守门是荣耀,却没说代价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代表着七次轮回的记忆碎片,最后落在凌子风身上:“这门,是血脉之锁,以第一代守门人的血为引,代代传承,不死不休。毁门,你会被规则反噬,神魂俱灭。逃跑,你看到了下场,七次轮回,无一例外。”
绝望再次笼罩而来。
不毁门是死,逃跑也是死,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但……”血契郎的魂影忽然飘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的秘密,“他们只告诉你守门,却没告诉你,锁是可以换的。”
凌子风的意识停滞了一瞬。
“换锁?”
“对。”血契郎指向那片血色虚空的中心,那里是所有记忆碎片旋转的核心,“你若想活,就得换锁——不是毁门,是改契。这扇门认的是血脉契约,那就用你的血,去重写一份新的规则!”
用血,重写规则?
凌子风感到一阵荒谬。
他只是一个被选中的祭品,凭什么去撼动这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规则?
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血契郎继续说道:“你与我们都不同。你身上有‘破妄之引’,那是唯一能干涉规则的力量。用你的血激活它,用你的意志做笔,用这些承载了七代人不甘的记忆做墨。告诉它,从你开始,规则变了!”
破妄之引……凌子风瞬间想起了那枚融入自己身体的玉符。
原来那不仅仅是钥匙,更是破局的唯一希望。
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
凌子风调动起最后一丝力气,凝聚意志,想象着一把无形的刀刃划过自己的掌心。
剧痛传来,温热的鲜血从他虚幻的手掌中涌出,在这片血色虚空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将掌心的血用力洒向虚空。
就在血液脱离他身体的刹那,他眉心处那枚破妄之引的印记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金光。
金光如同一张巨网,瞬间笼罩了整个虚空。
那些原本如刀锋般旋转的记忆残片,在接触到金光的瞬间,竟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纷纷停止了狂乱的飞舞,开始以一种玄奥的规律汇聚、重组。
血液在金网的引导下,化作无数条纤细的血线,穿梭于碎片之间,将它们强行粘合、塑造。
不过片刻,一座由无数记忆光影构成的虚幻祭坛,就在凌子风的脚下缓缓成型。
祭坛的每一块砖石,都闪烁着前七代守门人临死前不甘的画面。
凌子风稳稳地站在祭坛之上,他能感受到来自祭坛的巨大吸力,仿佛要将他也变成构成它的一部分。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高高举起依旧流着血的右手,用尽毕生力气,向着无尽的虚空发出源自灵魂的咆哮:
“我不承名,不承契,只承我今日之选择!”
一滴鲜血,从他指尖滴落,正中虚幻祭坛的坛心。
嗡——!
整个血色虚空剧烈震荡起来,仿佛天地初开时的混沌。
坛心那滴血绽放出比太阳还要璀璨的光芒,光芒中,一行行更加古老的金色铭文缓缓浮现、交织,最终汇成一句话:
“守门人之眼,不在血脉,在选择。”
话音落定,那一行金色铭文骤然燃烧,化作一道纯粹的金光,如闪电般射出,瞬间没入凌子风的眉心。
一股无法言喻的清明感传遍全身,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斩断了,同时,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血色虚空如潮水般退去,无尽的黑暗将他吞没。
三日后。
死寂的沙海中,那扇紧闭了三日的青铜门,发出一声沉重悠长的“嘎吱”声,轰然开启。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门后的黑暗中缓步走出。
凌子风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迷茫与警惕,而是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锋利。
他左耳上那道狰狞的血痂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极淡的金色纹路,仿佛与生俱来,隐入皮下。
“子风!”安静几乎是哭喊着扑了上来,这三天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煎熬。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扑来的安静,凌子风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避开,他伸出手,竟主动将她拥入怀中。
动作有些生涩,却无比坚定。
他在她耳边,用一种仿佛失而复得的语气,轻声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安静。”
安静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温和。
不远处,苏妤手中的《心灯卷轴》无风自动,缓缓展开。
卷轴上,原本关于凌子风的那些模糊字迹已经消失,一行全新的、笔锋锐利的新字取而代之:“名已焚,契已改,守门人重生。”
一阵微风拂过,两道几近透明的魂影出现在青铜门前。
沈青禾的残魂看着凌子风,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你没毁门,也没逃。你……换了把锁。”她转头看向那扇敞开的青铜门,眼神复杂,“从此,再无人能强迫谁成为守门人。”
她身旁,血契郎的亡魂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张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七代祭品,终于有人替我们说了‘不’。”
凌子风松开安静,目光投向远方的无垠沙海。
当他集中精神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眼前展开——破妄之界悄然开启。
视野中,不再是单纯的黄沙与乱石。
每一粒沙的流动轨迹,每一缕风的吹拂方向,甚至远处地平线下,冷昊那支小队正在行进的路线,都化作了无数条清晰可见、可以被预判的能量丝线。
他手中,正握着一块温润的玉符,这是他走出青铜门时,唯一带出的东西。
玉符正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破”字,背面则刻着两个稍显稚嫩却力道万钧的字:“我选”。
“我不是来当船长的,也不是来拆船的。”他对着空旷的沙海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宣告。
安静擦干眼泪,仰头看着他,不解地问:“那你来干什么?”
凌子风缓缓转过身,阳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来告诉它——这艘船,以后由谁活着说了算。”
话音刚落,风起了。
一朵晶莹剔透、仿佛由光影凝聚而成的新生忆魂莲,打着旋从空中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纯白的花瓣上,清晰地映出他那张染过血、却昂然抬起的侧脸。
这一次,门未关,锁已换。
他不再是那个在命运浪潮中挣扎求生的影子,也不是那个被动接受宿命的祭品。
他只是一个,亲手改写了自己命运的人。
他抬起右手,似乎想触摸那朵莲花,指尖却微微一顿。
右臂上,那道曾被遗忘的咒纹,在无人察觉的皮肉之下,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灼痛。
远方的沙海,起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