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声,唯有风沙低语。
凌子风靠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一夜未曾合眼。
左眼中,蛛网般的血丝疯狂蔓延,几乎要将他黑色的瞳仁彻底吞噬。
每一次眨眼,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眼球后方搅动。
他额头上的破妄之环黯淡无光,金色的纹路时隐时现,每一次勉强催动,极限也只能维持三秒的锁定,随后便会带来一阵更深邃的眩晕。
他反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片花瓣上的景象——那个黑影,那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
五官、轮廓,甚至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都像是从镜子里拓印出来的一样。
然而,那双眼睛不同。
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冷得如同万年冰封的深渊,里面只有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死寂。
那不是他,至少,不是现在的他。
不远处的篝火旁,苏妤借着跳跃的火光,用特制的墨笔在一卷古旧的皮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到任何人,但握笔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真灯录》,这部指引他们一路走来的古籍,正在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她清晰地记得,从第68章,也就是他们进入这片遗迹开始,《真灯录》上的字迹就不再是固定的了。
那些古老的文字像是活物,在皮纸上缓慢地蠕动、偏移。
最让她心惊的,是那句核心指引。
原本清晰镌刻的“守门人唤醒文明”,就在昨夜,当她再次确认时,竟悄然变成了“守门人即是文明之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希望,后者是囚笼。
这个发现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让她不敢声张,因为她不知道这变化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它是否只为她一人所见。
她抬起头,看向火堆另一侧的安静。
女孩正专注地盯着火光,橘红色的火焰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燃烧,却映不出丝毫暖意。
苏妤犹豫再三,还是压低了声音,用气声问道:“安静……你们……真的信他吗?”
这个问题没有主语,但安静瞬间就明白了。
她没有转头,视线依旧胶着在火焰上,仿佛能从那变幻不定的光影中看出未来的轨迹。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信的不是神,也不是什么预言里的救世主。我信的,是我亲眼看见的他。”
苏妤沉默了。
她信的是《真灯录》的记载,是忆火照亮的过去,是逻辑与线索。
可现在,连最可靠的记载都开始背叛她了。
天光乍破,第一缕晨曦刺破地平线的昏暗,给连绵的沙丘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边。
柳梦璃的惊呼声打破了营地的死寂。
“快来看!岩壁上的星图!”
众人立刻围了过去。
那面光滑的岩壁上,本是他们昨夜记录下的星辰轨迹,此刻,那些由荧光石刻画出的星点,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行移动,缓缓排列成一个全新的、诡异的图案。
那图案不再是天空的任何一幅星图,反而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指向未知的钥匙。
安静的目光落在星图上,只凝视了片刻,瞳孔便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景象都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画面——
她看见凌子风独自一人,步履坚定地走向那扇屹立在沙漠深处的青铜巨门。
她看见巨门在他面前无声地开启,门内是比黑夜更浓郁的黑暗。
然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一个和凌子风一模一样的身影。
下一秒,那个黑影的手掌毫无征兆地抬起,快如闪电,一掌贯穿了凌子风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错愕的脸。
“不——!”
预知带来的剧痛让安静猛地从幻象中惊醒,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向正准备起身的凌子风,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别去!凌子风,你不能去!门后不是钥匙,不是出路!是……是杀你的你自己!”
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骇人的话语惊呆了。
苏妤和柳梦璃连忙上前扶住她,却发现她浑身冰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凌子风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低头看着安静苍白的脸,眼神却异常平静。
那是一种早已预料到什么的沉寂,仿佛一夜的思索,已经让他走到了这个答案的面前。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如果那是我,那我更应该去见他。”
“你疯了!”苏妤忍不住低吼,“那是个陷阱!”
凌子风没有回答,只是抬眼望向青铜门的方向。
苏妤见状,心一横,咬破指尖,挤出一滴鲜血。
她将血珠弹向空中,低声吟诵古老的咒文。
一簇橘红色的忆火凭空燃起,火光摇曳,投射向远处那扇若隐若现的青铜门虚影。
这一次,火光没有照亮门后的景象,而是在巨大的门扉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古老而晦涩的铭文从涟漪中心浮现,每一个字符都散发着苍凉与决绝的气息。
苏妤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守门人立誓:以我之身,封我之魂,永镇此门。”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所有人。
苏妤猛然醒悟,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我们都错了……根本不是有人要唤醒文明……是文明在等守-门-人……自我献祭!”
“献祭?”凌子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所以赫兰让我死,不是为了重启什么纪元,只是为了让我来完成这个千年前的狗屁契约。”他从怀中摸出那枚布满裂纹的玉符,紧紧握在掌心,裂痕的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可我,没签过这份约。”
就在这时,安静忽然挣脱了柳梦璃的搀扶。
她从颈间取下一块贴身佩戴的玉佩,那玉佩温润古朴,看起来平平无奇。
她同样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滴落在玉佩上。
鲜血没有滑落,而是瞬间被玉佩吸收。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玉佩的表面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了内层镌刻的细小刻文。
安静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凌子风,一字一句地说道:“守门人之眼,生于血,成于痛,断于信。”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母亲……在送我离开时,将这个交给了我。她说,因为她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你们血脉同源,都是‘守门人’的后裔。但你们的使命不同,一个是守门,一个是守心。”
凌子风彻底怔住了。
“守门……守心……”他喃喃自语,一道尘封已久的记忆闪电般划过脑海。
母亲临终前,气息奄奄地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的那句话,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子风,别信门……信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赫兰的欺骗,黑影的预言,古籍的篡改,铭文的誓约,以及母亲最后的遗言。
他不再是棋子,而是破局者。
凌子风深吸一口气,推开众人,独自走向那扇青铜巨门。
沙粒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节点上。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额前的破妄之环全力开启。
这一次,金色的光芒不再闪烁,而是稳定地亮起,眼中的刺痛感达到了顶峰,但他毫不在意。
巨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门后的黑暗如期而至。
那个黑影走了出来,面容、身形,与他一般无二。
唯一的区别,是那双眼睛,没有破妄之环的金光,反而泛着一层幽蓝色的冷光,像是深海的鬼火。
“你终究还是来了。”黑影冷笑着,声音与他一模一样,语调却充满了高高在上的蔑视,“你看看你身后,你拼命护着他们,可他们之中,有谁愿意为你去死?那个会预知的小姑娘,她看到你会死,第一反应是阻止你,因为她想活路。那个玩火的女人,她信的是书上的死文字。另一个,眼里只有她的同伴。你,凌子风,从始至终都是孤独的。所以,该由我来终结你这份毫无意义的执着。”
凌子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自己”,看着那张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讽。
突然,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举起手中的裂玉符,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噗——”
利器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鲜血瞬间从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滴落在滚烫的黄沙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猛地一弓,但他却站得笔直。
“你说我是孤独的……”他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可我选择守护,哪怕无人能懂。”
以痛唤醒真实!以血祭奠信念!
就在裂玉符刺入心口的瞬间,他额头上濒临极限的破妄之环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骤然复苏!
金光暴涨,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阴冷。
那原本只能维持三秒的锁定,瞬间突破了桎梏,延长到了五秒!
在这宝贵的五秒内,凌子风眼中的世界彻底改变。
对面的黑影不再是实体,无数道数据流和能量线在他身上交错纵横。
而在那能量风暴的核心,也就是黑影的胸前,赫然悬浮着一枚与他胸前一模一样的玉符,只不过,是纯粹的黑色!
就是它!
凌子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聚起全身的力量,一掌拍出。
这一掌,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却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枚黑色玉符。
“咔嚓!”
黑色玉符应声而碎。
对面的黑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身体如同被风化的沙雕,瞬间崩溃、消散,化作无数黑色的光点,被吸入门后的黑暗之中。
青铜巨门发出一阵沉重的轰鸣,缓缓关闭。
当门彻底合拢的刹那,门前不远处的地面上,一块残破的石碑悄然浮现,上面只刻着一行古字:
“心灯未燃,何以为门?”
凌子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凌子风!”安静飞奔而来,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傻吗?万一……万一那真的是你呢……”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却虚弱地笑了一下。
“那我也赢了。”他轻声说,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方的同伴,“因为我选了信人,不是信命。”
遥远的沙丘之上,一朵静静绽放的忆魂莲,无风自动。
最后一片花瓣上,赫兰残存的魂念化作一行微不可见的荧光小字,随风飘散:
“钥匙……在开门的人心里。”
战斗似乎结束了。
凌子风虽然重伤,但终究活了下来。
然而,就在众人围上来为他处理伤口时,没有人注意到,篝火堆旁,苏妤用来照明的那一簇忆火,正不受控制地忽明忽暗,光芒变得极不稳定。
她皱起眉,下意识地翻开手边的《真灯录》,想要寻找答案。
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瞳孔猛地一缩。
那原本应该记录着最终秘密的页面,上面的字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褪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