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模糊的人影在沙丘之巅静立,仿佛是亘古不变的雕像,然而在凌子风微启的视界中,它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非现实感。
构成其轮廓的并非血肉或岩石,而是一种近似于热气蒸腾的扭曲光影,在真实与虚幻的夹层中如烟雾般聚散不定。
这不是一个实体,更像是一面破碎心镜的残影,隔着遥远的时空投射而来,一个无声的“召唤信号”。
凌子风的心脏猛地一沉。
幽灵船没有死,它只是像一头狡猾的深海巨兽,暂时退回了无法触及的黑暗,开始了一场更为隐秘、更为阴险的狩猎——窃梦。
“你看见了什么?”苏妤敏锐地察觉到他气息的瞬间变化,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传来一丝安抚的暖意。
凌子风缓缓摇头,目光依旧锁定着那道已经开始消散的残影,声音低沉而凝重:“不是看见了什么……是它开始怕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它怕我们,不再做梦。”
夜色如墨,将整片沙漠浸泡在死寂之中。
营地中央的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缕暗红的余烬在寒风中苟延残喘。
“啊!”一声压抑的惊叫划破了帐篷的宁静。
洛阳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汗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茫然。
他下意识地抓起身边的考古罗盘,那枚经过特殊加持的法器此刻却像失控的陀螺,指针疯狂地旋转,毫无规律地指向四面八方,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嗡鸣。
“我……我记不得了……”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鬼门十三针’的口诀……我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他像疯了一样翻开随身的考古笔记,那上面用朱砂笔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十几年来的心血。
然而,当他借着手电的微光看去时,瞳孔骤然收缩。
纸页上的字迹,竟像是被水彻底浸泡过一般,边缘晕开,笔画模糊,变成了一团团毫无意义的污迹。
记忆和记录,在同一夜被双重抹除。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个帐篷里,负责情报分析的安静也陷入了混乱。
她痛苦地抱着头,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盘被强行扯断的磁带,无数重要的信息流在关键节点戛然而生,只剩下断断续续、无法拼接的破碎片段。
凌子风被惊动,迅速穿梭于两个帐篷之间。
他表情冷峻,逐一检查两人的状况。
当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他们后颈时,动作停顿了。
那里各有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细小针孔,而在他的破妄视界之下,针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银丝状能量轨迹。
那轨迹如同一条发光的蛛丝,飘忽不定地延伸,最终齐齐指向营地边缘的一处沙丘。
有人在深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固若金汤的营地,像个幽灵般抽取了两位核心成员的记忆。
凌子风没有声张,只是安抚了众人,让他们保持警惕。
他不动声色地从行囊中取出几块残破的玉佩碎片,这是凌家祖传的护身玉,蕴含着微弱的灵力。
他将碎片埋在营地四周的沙土之下,双手结印,口中默念法诀。
以玉佩为引,以无尽的沙粒为媒,一个简易版的少林“八方静心阵”悄然布下。
此阵并非为了困敌,而是为了感知——任何带有能量的异动,哪怕只是微风拂过,都会扰动阵法内特定的气流,从而被他捕捉。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
盘膝坐在帐篷中央的凌子风双目紧闭,感知却提升到了极致。
突然,他布置在韩疏影帐篷外的一粒沙子,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那震动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他豁然睁眼,身形如狸猫般无声地滑出帐篷。
一道黑影,正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姿态,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韩疏影的帐篷。
凌子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悄然跟进,每一步都踏在沙子的缝隙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的破妄视界早已全力开启,金色的瞳纹在黑暗中流转,将那道黑影的行动路径彻底锁定。
然而,当他看清那黑影的真面目时,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入侵者,竟然是韩疏影本人!
她双目圆睁,却毫无神采,像是两颗蒙尘的玻璃珠。
在她的后颈处,一片繁复的青铜纹路若隐若现,散发着不祥的幽光。
她的动作僵硬而精准,指尖不知何时渗出了数根亮得刺眼的银丝,正缓缓地、坚定地朝着躺在另一张行军床上,已经陷入沉睡的洛阳的太阳穴插去。
“住手!”
凌子风暴喝一声,身形如电,瞬间欺近,一把扣住了韩疏影的手腕。
就在他制住她的瞬间,韩疏影猛地回过头。
她的脸庞依旧美丽,但那双瞳孔,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银色光芒完全占据。
“任务……必须完成……”她开口,声音却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一种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合成音,“它要凌家血脉的记忆……”
话音未落,她全身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仿佛体内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与另一股力量疯狂角力,最终像是被强行切断了电源的机器,软软地倒了下去。
凌子风扶住她,让她平躺下来。
他眉头紧锁,破妄之眼的光芒前所未有地凝聚,穿透了她的皮肉,深入到她的意识层面。
下一秒,他看到了令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景象。
在韩疏影梦境的最深处,一条由无数符文构成的巨大青铜锁链,狰狞地贯穿了她的整条脊椎。
锁链的每一个环节都在闪烁着幽光,而链尾则无限延伸,没入一片无法窥探的幽暗虚空之中。
而就在那锁链的另一端,虚空深处,正模模糊糊地映出一幅画面——那是他自己,五岁那年,在一个雾气缭绕的药池中浸泡的场景,周围站着几位神情肃穆的凌家长辈。
那是凌家血脉觉醒的秘传仪式!
他冒险催动心法,以“共感虚妄”之术,将自己的一缕意识潜入了韩疏影的梦境。
刚一进入,无边无际的白色虫群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啃噬着沿途所有彩色的记忆碎片,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为灰白的虚无。
这些,就是记忆蚕群。
就在凌子风准备出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是墨七的幻影。
他手持一根不起眼的短棍,随意一扫,便将大片的蚕群扫得灰飞烟灭。
“保镖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主人的眼睛。”墨七的幻影头也不回,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凌子风的意识,“可你现在,是别人的耳朵。”
一言惊醒梦中人!
韩疏影并非自愿,她是被人利用了!
墨七的幻影继续道:“冷昊家族的‘影语者’芯片,看来技术又精进了。她现在就是幽灵船的窃听器和执行终端。”
凌子风不再犹豫,循着那条青铜锁链,逆向追踪而去。
他穿过被蚕食殆尽的记忆废墟,抵达了韩疏影的心渊边缘。
在那里,一个手持巨锤的半透明亡魂,正机械地敲击着锁链的环节。
每敲一下,韩疏影的身体就会被迫读取一段关于凌家秘辛的深层记忆。
那个亡魂,正是传说中为幽灵船服务的锁魂匠!
“我的记忆,轮不到你们来偷!”
凌子风怒吼着冲了上去。
极致的愤怒催动下,他眼中的破妄视界金纹暴涨,左眼的眼角竟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缓缓裂开一道血痕。
鲜血流下的瞬间,他的能力仿佛突破了某个桎梏,骤然生变!
他伸出的指尖,泛起一抹璀璨的金光,不再是单纯的“看破”,而是化为了可以干涉虚妄的“破妄之触”!
他一把抓住了那条冰冷的青铜锁链,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地向外一撕!
“咔嚓——”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断裂巨响,响彻了整个梦境。
现实世界中,躺在床上的韩疏影猛然睁开双眼,喷出一口漆黑如墨的淤血。
而凌子风则踉跄着后退一步,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耳,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
那纠缠他许久的老旧钟摆声,在这一刻,不再是低沉的回响,而是化作了一阵足以刺破耳膜的尖锐鸣响,仿佛一道来自冥冥之中的最终警告,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你,已经触碰到了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