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大亮。
赵沐笙用过一碗肉粥两个馒头,便微笑着对孙芷君下达了今日的第一个指令。
“芷君,你去请一下甄姑娘。”
“便说,我带她在镇中四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孙芷君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主公的深意,恭声应下,转身离去。
赵沐笙放下碗筷,刚想牵起身旁早已等候多时的阿萤,却发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
阿萤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那双清澈的银色眸子期待地看着他。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剑,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门外,仿佛那里藏着一头即将冲进来抢食的恶狼。
赵沐笙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
“怎么了这是?谁又惹你了?”
阿萤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他身边又凑近了半步,一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那意思,不言而喻。
你去哪,我就去哪。
尤其是,去见那个眼睛会勾人的女人。
赵沐笙心中一片柔软,也不点破,只是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
“好,一起去。”
“你可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理当陪我这个一家之主,一同待客。”
“女主人”三个字,像是一颗蜜糖,瞬间融化了阿萤心头的那点小别扭。
她的小脸虽然还绷着,但攥着他衣角的手,却悄然松开了些,变成了十指相扣。
不多时,甄宓在孙芷君的陪同下,袅袅而至。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淡青色襦裙,虽不施粉黛,却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书卷气与贵气,让她在桃源镇这片充满了勃勃生机却略显“粗粝”的环境中,如同一株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
“见过赵主公。”甄宓盈盈一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赵沐笙与阿萤紧握的双手,美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甄姑娘不必多礼。”赵沐笙温和一笑,抬手虚引,“请。”
一场别开生面的“参观”,就此开始。
而这场参观,对于甄宓而言,不啻于一场天翻地覆的认知革命。
第一站,是学堂。
还未走近,一阵稚嫩却整齐划一的朗朗读书声,便传了过来。
“b-o,bo,b-a,ba……”
“一加一等于二,二二得四……”
甄宓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这是什么?
不是《千字文》,也不是《三字经》。
她出身望族,自幼饱读诗书,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可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音节。
当她走进那间窗明几净的学-堂时,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她心头剧震。
数十名孩童,无论男女,都穿着干净朴素的布衣,端坐在小小的桌案前。他们的面前,没有竹简,而是一块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手中握着一种白色的“笔”,正在认真地书写着。
赵沐笙笑着解释:“这是石板和粉笔,可以反复擦写,比竹简和笔墨便宜多了。”
甄宓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一个七八岁女童的石板上。
那上面,写着一连串她从未见过的,形如鬼画符般的符号。
“a、o、e、i、u、u……”
“1、2、3、4、5……”
“甄姑娘,”赵沐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此乃拼音,可将天下所有文字注音,学会之后,见字便可识。此乃算数符号,可用于计算加减乘除,远比算筹便捷。”
甄宓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见字便可识?
远比算筹便捷?
这……这怎么可能!
她自幼苦读,寒暑不辍,才有今日之学识。可在这个地方,知识,似乎变成了一种极其简单、廉价,可以被轻易复制的东西?
她不信。
她走到那个名叫“春妮”的小女孩面前,温言细语地问道:“小妹妹,姐姐考你一个字,可好?”
春妮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沐笙。
在得到村长鼓励的眼神后,她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甄宓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微笑,缓缓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玄’字,你会写吗?”
这是《千字文》的开篇,也是天下蒙童的启蒙之始。
然而,春妮却茫然地摇了摇头。
甄宓眼中的自信更浓,正待说些什么。
却听赵沐笙笑道:“春妮,我考考你。咱们镇里上个月产了三百二十七斤盐,卖到曹营,按一斤盐换三斤粮算,能换多少斤粮食?如果把这些粮食分给镇里五千六百二十七个人,每人又能分到多少?”
甄宓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这是什么问题?
如此复杂的计算,就算是用算筹,也要精于算学的账房先生,摆弄半天才能得出结果。
可那个叫春妮的小女孩,只是低下头,拿起粉笔,在石板上飞快地写画起来。
“327 x 3 = 981。”
“981 ÷ 5627……”
她的小眉头皱了起来,似乎遇到了难题。
片刻后,她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村长,除不尽……每个人,大概能分到……零点一七斤左右。”
赵沐笙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算得对!很棒!”
甄宓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看着石板上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听着耳边那个匪夷所思的答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在这一刻,被这简单粗暴的“格物之学”,衬托得像一个苍白而无力的笑话。
一直沉默的阿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不懂什么叫“除不尽”,但她能看懂,那个漂亮女人脸上的自信,碎了。
她悄悄地,又握紧了赵沐笙的手。
离开学堂时,甄宓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如果说,学堂带给她的是思想上的冲击。
那么,下一站,工坊区,则彻底摧毁了她对“力量”的认知。
“轰!”
“轰!”
“轰!”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巨响,如同史前巨兽的心跳,震得人耳膜发麻。
甄宓循声望去,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红唇微张,再也无法合拢。
只见一座巨大的工坊内,一柄比水桶还粗、重逾千斤的巨大铁锤,正在一次又一次地,狠狠砸向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
每一次砸落,都地动山摇,火星四溅,仿佛雷神之怒。
可驱动这柄巨锤的,不是力能扛鼎的猛士,也不是成群的牛马。
而是一道从工坊外引入的,湍急的水流!
水流冲击着一个巨大的木制轮盘,轮盘转动,通过一套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齿轮和杠杆,带动着那柄千斤巨锤,周而复始地,进行着人力永远无法企及的,精准而狂暴的捶打。
“水……水力锻锤?”
甄宓喃喃自语,她曾在某本不知名的杂记上,看到过类似的幻想,却只当是痴人说梦。
人力有时而穷,水力无穷无尽!
这……这简直是神鬼之能!
“不错。”赵沐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有了它,我们锻造一块百炼钢的时间,缩短了九成。产量,是过去的十倍!”
一旁的工部总领毕湛,更是满脸狂热,抚摸着那台巨兽,像是在抚摸自己的情人。
“主公神思,非我等凡人所能及也!此物,乃夺天地造化之神器!”
甄宓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终于明白,那日救下她的骑兵,为何能人马俱甲,兵刃锋利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当天下诸侯还在为凑齐几百副铁甲而发愁时,这个地方,已经开始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在“量产”钢铁!
这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这是……降维打击。
接下来的参观,对甄宓而言,已经变成了一场接一场的“酷刑”。
在农田区,她看到了能自动翻转,将河水提上高处的龙骨水车,看到了一个农夫,仅凭一头牛,就能轻松驾驭的新式曲辕犁,其耕作效率,是传统直辕犁的三倍不止。
她终于明白,为何此地能无视天灾,粮食堆积如山。
在居民区,她惊愕地发现,这里几乎闻不到大城市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污秽之气。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晾晒着干净的衣物,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清新的皂角香。
孙芷君为她演示了那种名为“胰子”的神奇物块。
只需沾水轻轻一搓,便能产生大量细腻的泡沫,轻易地洗去衣物上的油污。
这在连世家豪门都将“沐浴”视为一件大事,且依旧污垢满身的时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奇迹。
参观途中,甄宓数次试图将话题引向自己擅长的领域。
“赵主公可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描绘的是何等光景?”
赵沐笙闻言,看了一眼河边正在用棒槌捶打衣物的妇人,笑道:“大概,就是眼前这般,衣食无忧,安居乐业的光景吧。”
甄宓一噎。
她又道:“小女子曾闻,‘道可道,非常道’。不知主公,修的是何种大道?”
赵沐笙沉吟片刻,指着远处的炼钢高炉,认真地回答:“我修的大道,大概就是如何让炉温更高一些,煤炭燃烧更充分一些,好炼出更多更好的钢材吧。”
甄宓彻底失语了。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才学、见识、谈吐,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不是不懂风雅,而是他所追求的“雅”,早已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他的世界里,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玄虚空谈。
只有齿轮的咬合度,作物的亩产量,钢铁的坚韧度,以及……如何让相信他的村民,活得更好。
这是一种完全凌驾于当世所有知识体系之上的,更加务实、更加强大、也更加恐怖的力量!
她看向赵沐笙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好奇与欣赏,变成了混杂着敬畏、迷茫,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与渴望。
她想知道,这个男人的脑子里,究竟还装着多少颠覆世界的东西。
而这一切,都被阿萤,尽收眼底。
她不懂那个大锤为什么会自己动,也不懂那个大风车为什么能把水弄到天上去。
这些东西,在她眼里,都没有夫君怀里暖和。
但是,她能看懂那个女人的眼神。
如果说,昨天那个女人的眼睛,只是会“勾人”的毒蛇。
那么今天,那双眼睛,就在闪闪发光!
像发现了绝世宝藏的巨龙,充满了想要将宝藏据为己有的,贪婪与灼热!
阿萤很不开心。
她默默地,从赵沐笙的另一侧,挤到了他和甄宓的中间,用自己的身体,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然后,她仰起小脸,拉了拉赵沐笙的袖子。
“夫君。”
“饿了。”
这简单又直接的两个字,瞬间打破了现场那股玄妙的氛围。
赵沐笙低头,看着阿萤那写满了“我不高兴”的小脸,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却是满溢的宠溺。
他转头,对还在失神中的甄宓歉意地一笑。
“抱歉,甄姑娘,内子饿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内子。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甄宓的心上。
她看着赵沐笙无比自然地牵起那个白发少女的手,看着少女脸上瞬间雨过天晴的满足,看着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娇小依人,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与般配。
甄宓站在原地,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是夜,甄宓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白日里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放。
那颠覆性的知识。
那神迹般的造物。
那安居乐业的子民。
还有……那个一手缔造了这一切的,年轻得过分的男人。
她原本的计划,是去兖州,投靠曹操。以甄家的财力与名望,加上自己的姿色与才学,或可在曹氏集团中,为自己和家族,谋得一席之地。
可现在,她动摇了。
曹操,袁绍,他们争的是什么?
是城池,是人口,是天下。
但他们争夺天下的方式,依旧停留在这个时代的框架之内。
而那个叫赵沐笙的男人,他……他是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生产力、组织度、思想文化,都全面碾压当世的世界!
将桃源镇比作一方诸侯,都是在侮辱它。
这分明是一个……正在悄然孕育的,崭新的文明!
投靠曹操,是锦上添花。
可留在这里……
甄宓的眼中,闪烁起前所未有的光芒。
或许,是见证一个时代的诞生!
她缓缓坐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远处,镇山堡方向的夜空,被高炉的火焰,映照得一片赤红,仿佛一片燃烧的火烧云。
那光芒,如此的炙热,如此的……充满希望。
“天下……”
她喃喃自语。
“究竟会鹿死谁手呢?”
这个问题,她第一次,没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