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的血,尚未被春雨完全冲刷干净。
桃源村外的土地,翻开半尺,依旧能看到暗红色的泥块。
黑山军两千五百人,最终逃回去的,不足三百。
刘辟的尸体,被阿萤一剑枭首,与那面破烂的帅旗一同,挂在了瓮城最高处的旗杆上,风干成了一具警示所有窥探者的丑陋风铃。
这一战,桃源村一战成名。
缴获的兵甲、马匹,以及从尸体上搜刮出的零星钱财,让孙芷君账本上的数字,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资产”条目。
但最大的收获,是人心。
是那一百多名亲手将滚石推下城墙,将长矛刺入敌人胸膛的民兵,心中燃起的不灭火焰。
更是墙后那些递上箭矢、熬制金汁的妇孺,眼中亮起的,名为“家”的刻骨光芒。
经此一役,桃源村,才真正从一个聚落,凝成了一座,用血与火浇筑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当最后一捧顽固的积雪,在春日的暖阳下,融化成溪流,汇入山谷。
战争的阴霾,似乎也随之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沉重,也更加汹涌的浪潮。
人。
无数的,人。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
一些被去年冬雪困在山中,侥幸未死的流民,循着商队留下的模糊传说,找到了这里。
当他们看到那高耸的石墙,看到墙头上精神抖擞的巡逻队,以及墙内那袅袅升起的,属于人间的炊烟时,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
赵沐笙没有拒绝他们。
但也没有轻易接纳。
他设下了第一道门槛。
所有想入村者,必须在村外指定的区域,搭建窝棚,自行解决住宿。
村中每日,会定时,定点,发放足以果腹的土豆泥粥。
不多,饿不死。
但也仅此而已。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有吃的!
桃源村,真的有吃不完的粮食!
在这个春黄不接,连草根树皮都被啃食殆尽的乱世,这五个字,比任何法旨、任何金银,都更具诱惑力。
它就是神谕。
是所有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唯一能看到的,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传说开始发酵。
在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口中,桃源村被一传十,十传百,迅速演变成了一座存在于现实中的神话。
“听说了吗?太行山深处,有个神仙建的村子,叫桃源村!”
“那里的墙,比县城还高!黑山军三千人去打,一天就被灭了!”
“他们的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每个人都能吃上白面馍馍!”
“不!我听说,他们天天吃肉!村主是个活神仙,手一挥,地里就长出吃不完的粮食!”
流言越传越离谱。
但其中最核心的一点,却颠扑不破——那里,安全,且有粮。
这就够了。
于是,冰雪消融的官道上,山间崎岖的小路上,出现了一股股黑压压的洪流。
他们从被战火焚毁的村庄里爬出。
他们从苛政猛于虎的县城里逃离。
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背着全部的家当,朝着那个传说中的方向,汇聚而来。
那是一股,由绝望与希望共同推动的,求生的人口洪流。
开春后不过十日。
桃源村外,那片原本只搭建了十几个窝棚的临时营地,已经膨胀成了一个由上千人组成的,巨大而肮脏的难民营。
窝棚连着窝棚,几乎将村外的空地挤满。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汗臭、排泄物、与长期饥饿所特有的酸腐气息。
当孙芷君将最新的统计数字,放到赵沐笙面前时,她那张一向精明干练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忧虑。
“村主,九百七十四人。”
“而且,每天还在以数十人的规模增加。”
“我们的粮食储备,虽然足以支撑过这个春天,但如果一直这样无限制地发放下去,最多不出两月,我们就会坐吃山空。”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更关键的是,人一多,心就杂了。”
“这几日,营地里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为了一口吃的,为了一块取暖的木板,而大打出手的事件。”
“我甚至发现,有些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灾民。他们身强力壮,眼神不对,总是在暗中窥探我们的城防和巡逻规律。”
赵沐笙静静地听着。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敲在孙芷君的心上。
他知道,考验,来了。
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
如何将胜利的果实,转化为发展的资本,如何将这汹涌而来的人口负担,变成推动桃源村这架战车前进的燃料。
这,才是对一个领主,真正的考验。
“阿萤。”
他忽然开口。
一直像影子般,站在他身后的阿萤,抬起了头。
“这几天,外面吵吗?”
阿萤想了想,她那纯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困惑与厌恶。
“吵。”
“味道,也不好闻。”
她不喜欢那些陌生人。
他们太多,太杂,像一群闯入她领地的,聒噪的野狗。
让她那野兽般的本能,感到了烦躁。
赵沐笙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那片黑压压的,如同蚁群般的难民营。
“是该给他们,立个新规矩了。”
……
第二日,清晨。
三声沉闷的钟响,回荡在村外营地的上空。
所有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麻木的流民,都被这钟声惊动,纷纷从窝棚里钻了出来,汇聚到村口那片空地之上。
他们的脸上,带着茫然,也带着一丝隐秘的期盼。
是不是,神仙村主要大发慈悲,让他们进村了?
很快,桃源村那扇由巨木和铁皮包裹的厚重大门,缓缓打开。
走出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神仙村主。
而是一队,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巡逻兵。
清一色的皮甲,清一色的雪花钢长矛,清一色的,冰冷而漠然的眼神。
他们分列两旁,组成一道不容逾越的人墙。
随后,赵沐笙才在一身精干劲装的孙芷君的陪同下,缓步走出。
他的身后,跟着抱着剑,用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阿萤。
近千名流民,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年轻得过分的青衫身影上。
他的脸上,没有传说中的神光。
只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平静。
“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赵沐笙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们想要的,无非两样。”
“一个安身立命的屋檐,一碗能填饱肚子的热饭。”
他的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不少拖家带口的妇人,已经忍不住,跪了下来,开始哭泣哀求。
赵沐笙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抬起手,虚虚一压。
那股无形的威势,让所有的哭喊与骚动,都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桃源村,可以给你们这些。”
他此言一出,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狂喜!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冰冷而锐利。
“我的桃源村,不养闲人,不养懒汉,更不养,心怀叵测的豺狼!”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人群。
一些眼神闪烁,身形健壮的汉子,被他目光扫过,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从今日起,立下新规矩。”
赵沐笙的声音,不容置喙。
“所有想加入桃源村的人,都必须经过,一个月的考察期!”
“这一个月,你们,就住在这里。”
他指了指脚下这片混乱的营地。
“想要吃饭,可以。”
“用你们的劳动来换。”
他身后的孙芷君,上前一步,展开一张巨大的布告。
上面,用最清晰的木炭字,写着新的规矩。
“出一人之劳力,挖渠、开荒、伐木、采石,一日,可换取两顿土豆稠粥,一斤黑面包。”
“出两人之劳力,可换取一个家庭(四口之家)一日口粮。”
“所有劳动,由桃源村统一分配,统一考核。偷奸耍滑者,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口粮减半。第三次……”
孙芷君的声音顿了顿,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驱逐!永不录用!”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还要干活?”
“我们是来投奔神仙的,不是来当苦力的!”
一个藏在人群中的地痞,怪叫起来。
“没错!凭什么你们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在外面当牛做马!”
立刻有人跟着起哄。
赵沐笙看着那几个跳得最欢的刺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
他身后的阿萤,动了。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动的。
只看到一道白色的残影,一闪而逝。
下一秒。
阿萤已经回到了原地,仿佛从未离开。
而刚才那个叫得最响的地痞,他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冰冷的剑鞘印痕。
他整个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他没死。
但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极致的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神经。
全场,死寂。
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意,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所有人。
赵沐笙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不愿遵守的,现在,就可以离开。”
“我绝不阻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真正拖家带口,脸上写满绝望与期盼的良善百姓。
他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也向你们保证。”
“只要通过一个月的考察期,你们,就能成为桃源村真正的村民。”
“你们,将分到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房屋。”
“你们的孩子,可以进入学堂,免费识字。”
“你们的付出,将得到百倍的回报。”
“是选择留下来,用自己的双手,换一个光明的未来。还是选择离开,继续像野狗一样,在乱世中,毫无尊严地,等待死亡。”
“路,就在你们脚下。”
“自己,选。”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带着阿萤和孙芷君,走回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外,近千名流民,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寂。
一个时辰后。
有几十个游手好闲,不愿劳作的地痞无赖,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营地。
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留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着布告上的字,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
他转过身,对着自己那两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孙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干活!”
“只要肯干活,就有饭吃!就有屋子住!还能读书!”
“这是活路啊!”
“这是神仙,给我们的活路啊!”
他带头,第一个,冲向了孙芷君设立的登记处。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了那张代表着希望的桌子。
城墙之上。
赵沐笙通过望远镜,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孙芷君。”
“属下在。”
“从今日起,你,就是这城外营地的,总管事。”
“我给你三十名老村民,组成巡查队,授权你全权处理营中一切事务。”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一个月后,我不要好吃懒做的废物,也不要心怀鬼胎的毒蛇。”
“我要的,是三百名,真正愿意把这里当成家,肯流汗,也敢流血的,新村民。”
孙芷君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看着赵沐笙那平静的侧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何等的信任!
又是何等的,重担!
她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绝!
“芷君,定不负村主所托!”
而在营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个面容普通,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汉子,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冷冷地,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在那高耸的城墙,那精良的兵甲,以及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得可怕的年轻村主身上,来回扫视。
许久。
他低下头,嘴角,露出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的笑意。
然后,他拉了拉头上的破斗笠,随着人流,默默地,走向了登记处。
春日的风,吹过山谷。
带来了生的希望。
也带来了,更加诡谲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