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芷君站在粮仓的高台上,看着这井然有序的一切,看着那些曾经连饭都吃不饱的流民,此刻却能在一个信号之下,化身为令行禁止的战士。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
她知道,这,就是赵沐笙一手缔造的奇迹。
这才是桃源村真正的,足以傲立于乱世的底气!
当赵沐笙不疾不徐地登上西面墙头时,这里已经站满了手持弓箭的射手。
巡逻队队长李二牛,带着他那四名队员,早已全身披挂,单膝跪地,在墙下等候命令。
“村主!”了望塔上的哨兵,顺着绳索滑下,脸色煞白,声音却很稳,“西北方向,山林线,一百五十步外!发现两人!形迹可疑,应是探子!”
赵沐笙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远处那片墨绿色的山林。
他的到来,像一颗定海神针,让墙头上所有紧张的士兵,都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他没有问敌人有多少,也没有问敌人装备如何。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欣赏自家的后花园。
“夫君。”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阿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她依旧穿着那件纯白的兜帽披风,但兜帽已经摘下,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山风中微微飘动。
她没有看任何人,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只是牢牢地锁定着那片山林。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那柄雪花钢长剑的剑柄。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杀气,从她娇小的身躯中弥漫开来。墙头上的温度,都仿佛因此下降了几度。
她不需要言语。
她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让我去。
赵沐笙回过头,对上了她那双燃烧着战意的眸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轻轻地,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银发,拢到耳后。
他的动作很温柔,声音也很轻。
“不。”
阿萤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们,还不配。”赵沐笙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转过身,面向那片山林,声音里带着一种棋手俯瞰棋盘的从容。
“阿萤,你要记住。你是我桃源村的剑,是悬在所有敌人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把好剑,不能轻易出鞘。”
“一旦出鞘,必要一击致命,要让所有窥探者,都为之胆寒。”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柔和下来。
“而且,我这几只好不容易才养大的小狼崽子,也该出去,见见血了。”
他低下头,看着墙下单膝跪地的李二牛和他身后的四名队员。
“李二牛。”
“属下在!”李二牛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激动与渴望。
“带上你的队,五个人,足矣。”赵沐笙的命令,清晰而冷静,“顺着他们的踪迹追上去。”
“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杀敌。”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
“是侦查!”
“我要你们弄清楚,他们是谁,从哪里来,有多少同伙。”
“不要追得太深,一旦有被包围的风险,立刻撤退!你们的命,比任何情报都重要!”
“听明白了吗?!”
“喏!”
李二牛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决绝。
“去吧。”赵沐笙挥了挥手。
李二牛起身,没有一句废话,带着他的四名队员,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瞬间冲出村门,消失在山林之中。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阿萤那紧握着剑柄的手,才缓缓松开。
她不理解那些复杂的道理。
但她听懂了赵沐-笙的最后一句话。
——让他们去练练手。
她抬起头,看向身边这个男人的侧脸。
她忽然觉得,那些在山林里乱窜的老鼠,确实不配让她出手。
他们的命,太贱。
脏了她的剑。
赵沐笙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想法,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的任务,比他们更重要。”
他指了指脚下的高墙,又指了指自己。
“守着这里。”
“守着我。”
“在我身边,任何敌人都休想踏上这道墙一步。”
阿萤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个任务,她喜欢。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是抱着剑,如同一尊最绝美的雕像,静静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
耗子和狸猫两兄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他们是黑山军中最顶尖的斥候,是在刀口上舔血,与官军周旋了数年的老手。
可今天,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群最顶尖的猎人,盯上的兔子。
身后的追兵,不多,只有五个人。
但就是这五个人,却给了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他们的追踪技巧,极其专业。
他们从不走直线,而是利用地形,交替掩护,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像附骨之疽,怎么都甩不掉。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沉默。
从追击开始,耗子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任何一声呐喊或叫骂。
只有那整齐划一,富有节奏的,令人心悸的脚步声。
以及,偶尔在山石上刮过的,兵器摩擦的冰冷声响。
这根本不是村民!
这是从哪个军镇里跑出来的精锐边军?!
“哥!不行!甩不掉了!”狸猫喘着粗气,脸色惨白。
“分头跑!”耗子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就在他准备转向,冲入另一片更茂密的丛林时,脚下被一根粗壮的藤蔓狠狠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怀中一个用来装干粮和杂物的布包,也因此飞了出去,挂在了旁边一棵满是尖刺的灌木上。
“哥!”狸猫惊呼。
“别管我!快走!”耗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锁定了。
他一个翻滚,从腰间拔出砍柴刀,转身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那五名追兵,在看到他摔倒后,并没有立刻冲上来将他乱刀砍死。
他们停在了三十步外。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只是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又像是在……评估他的价值。
耗子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懂了。
对方,是在执行命令。
一个不许他们轻易接战的命令!
这种绝对的纪律性,比他们直接冲上来拼命,还要可怕!
就在这短暂的对峙中。
一名追兵的目光,落在了那棵灌木上,落在了那个被挂住的布包上。
他快步上前,用长矛的末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布包挑了下来。
他打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破损的,黄色的破布。
布上,用早已褪色的血迹,写着四个歪歪扭扭,却充满了某种魔力的大字。
——黄天当立。
当那名追兵看清这四个字的瞬间。
耗子看到,他那张年轻的,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神情变化。
那是震惊,是了然,更是一种……刻骨的仇恨!
“黄巾贼!”
那年轻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下一秒。
他没有任何犹豫,对着身后的同伴,做出了一个耗子无比熟悉的战术手势。
——撤退!
五个人,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们甚至没有再多看耗子一眼,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回了山林深处,消失不见。
只留下耗子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他……活下来了。
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
他们,黑山军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
当李二牛带着那块黄色的破布,飞奔回墙头,将其呈现在赵沐笙面前时。
整个墙头,陷入了一片死寂。
孙芷君看着那块布,看着上面那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那握着账册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家,她的亲人,就是毁于这场席卷了整个大汉的,黄色的灾祸!
毕湛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也瞬间阴沉了下去。
作为曾经的宫廷匠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四个字,在当年,给这个帝国,带来了何等深沉的,至今都未曾愈合的创伤。
战争的阴影,在这一刻,化为了实质。
不再是小打小闹的坞堡械斗。
而是与一支真正的,庞大的,以颠覆天下为目的的叛军的,正面碰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赵沐笙。
他是这里所有人的主心骨。
赵沐笙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块破布。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那四个血字上,缓缓摩挲。
“黄巾军……”
“黑山……”
他轻声地,念出了这两个名字,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可墙头上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们看到,村主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残忍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还担心,来的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贼流寇。”
“没想到……”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远方的山峦,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支正在集结的,庞大的军队。
“送上门来的,竟是一块成色如此之好的磨刀石。”
他缓缓地,收紧了手掌。
那块承载了无数人噩梦的黄布,在他的掌心,被一点一点地,碾成了齑粉。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墙头上,轰然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全村,进入一级战备!”
“工坊日夜不休,三日之内,我要看到一百张新弓,五千支狼牙箭!”
“所有民兵,取消休假,每日操练翻倍!”
“孙芷君!”
“在!”孙芷君身体一震,立刻应声。
“将我们所有的粮食储备,都向世人公布。告诉那些来买酒的商人,我桃源村,粮食堆积如山,可以敞开了卖!”
“村主!不可!”孙芷君失声惊呼,“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引人觊觎?!”
“就是要让他们觊觎。”
赵沐笙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黑山军,要来抢我们这块大肥肉了。”
“我要看看。”
“这冀州地界上,到底是想坐山观虎斗的人多。”
“还是想来分一杯羹的……聪明人,多。”
他的声音,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这乱世最血腥的真相。
一场席卷太行的战争,还未开始。
一场波及整个冀州的,人心的风暴,却已然,被他亲手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