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战败的消息,如同瘟疫,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中原大地。
袁绍的七十万大军,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河北霸主,如今只能带着残部,狼狈地逃回邺城,终日呕血昏厥,再也不复往日的威风。
而曹操,则站在了北方霸主的位置上。
他的铁骑踏遍河北四州,所过之处,望风归附。
这是一场改变天下格局的战争。
无数人的命运,在那场大火中,被彻底改写。
包括,刘备。
……
汝南郡,残破的县城外。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官道变成了一片泥泞。
刘备立马于雨中,身后只剩下不足三百名残兵,个个衣衫褴褛,满脸菜色。
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曾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如今连一件完整的铠甲都凑不出来。
他们瑟缩在雨中,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曹军的追兵,就在身后不远处。
“主公。”
简雍骑着一匹瘦马,走到刘备身边,声音沙哑。
“再不走,曹军就追上来了。”
刘备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他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了涿郡桃园,那三碗酒。
想起了虎牢关下,那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想起了徐州,他曾短暂拥有的,那片土地。
想起了小沛,他被吕布赶出来时的狼狈。
想起了许都,他在曹操眼皮子底下的隐忍。
想起了袁绍大营,他被当作外人的屈辱。
他这半生,就像这场秋雨。
冰冷,无力,绵绵不绝,却不知何时能停。
他刘玄德,堂堂中山靖王之后,汉室宗亲。
却如丧家之犬,在这乱世中,一次次地,被人驱赶。
“大哥……”
简雍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刘备终于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扯缰绳。
“走。”
“去荆州。”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绝望般的决然。
北方,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唯有荆州刘表,或许,还能给他一个栖身之所。
……
两个月后。
荆州,襄阳城外。
刘备终于抵达了这片他寄予最后希望的土地。
荆州牧刘表,亲自出城迎接。
这位年过六旬的宗室长者,须发皆白,却依旧腰杆挺直,颇有威仪。
“玄德贤弟!”
刘表隔着老远,便笑着拱手。
“听闻贤弟北方不利,表心中甚是挂怀!今日得见贤弟安然无恙,实乃天佑我汉室宗亲啊!”
刘备翻身下马,对着刘表深深一拜。
“备半生漂泊,屡战屡败,今日得蒙景升兄收留,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他说得诚恳。
也确实诚恳。
此时此刻,他除了感激,还能有什么?
刘表连忙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眼眶都红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来!进城!表已备好酒宴,为贤弟接风洗尘!”
就这样。
刘备在一片“兄友弟恭”的温情脉脉中,被迎入了襄阳城。
然而。
当他在宴席上,看到那些荆州本地世家大族的冷漠眼神时。
他就知道。
这里,不是家。
这里,只是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
宴席上。
荆州本土派系的代表人物,蔡瑁,坐在刘表的右手边。
他端着酒杯,笑得很热情,眼神却很冷。
“刘豫州征战半生,威名远播,今日能来我荆州,实乃我荆州之幸啊。”
他说着,举起酒杯。
“来,瑁敬豫州一杯。”
刘备同样举杯,笑得谦卑。
“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碰杯。
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
蔡瑁擦了擦嘴,不经意地问道。
“听闻豫州麾下猛将如云,那关羽关云长,更是威震华夏的武圣。不知云长将军,现在何处?”
刘备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云长……与备失散了。”
他的声音很轻。
蔡瑁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哦?失散了?那可真是可惜啊。”
他笑了笑,没有再问。
但那份轻蔑与嘲讽,却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脸上。
连自己的结义兄弟都保护不了的人,也配称枭雄?
刘备垂下眼帘,默默喝酒,不再言语。
那晚。
他喝了很多很多酒。
喝到最后,连自己怎么回到客房的,都不记得了。
……
三日后。
刘表亲自来找刘备,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玄德贤弟,表已为你安排好了去处。”
刘表笑得很慈祥。
“新野县,地处荆州北境,正对曹操。表想请贤弟镇守新野,为我荆州抵御北方。”
“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刘备沉默了片刻。
随即,拱手。
“谨遵兄长安排。”
他知道。
新野,就是流放。
远离权力中心,名为重用,实为监视。
但他又能如何?
他现在只是一条丧家之犬。
有口饭吃,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
新野县。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
城墙低矮,百姓稀少。
街道上,满是从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蓬头垢面,麻木地躺在街角,等死。
刘备入城的那天,没有鼓乐,没有欢迎。
只有无尽的死寂。
县衙破败不堪。
房梁上挂着蜘蛛网,桌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刘备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太师椅上,看着这间四处漏风的大堂。
他突然笑了。
笑得很苦。
“简雍。”
“在。”
简雍走了进来。
“传令下去,收拢残部,招募流民,垦荒屯田。”
刘备的声音很平静。
“我们,得活下去。”
简雍看着刘备那张憔悴的脸,喉咙哽咽。
“是主公。”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刘备每天都很忙。
忙着安抚残部。
忙着招募流民。
忙着分配土地。
忙着筹集粮草。
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他告诉自己,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只要不死,就总有翻身的那一天。
但,真的吗?
……
建安六年,初春。
新野县衙,后堂。
刘备与简雍、孙乾等几名心腹,围坐饮酒。
桌上的菜很简单。
几碟咸菜,一碗豆腐,一壶浊酒。
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简雍喝了一口酒,苦笑道。
“大哥,你说咱们这是图什么啊?”
“跟着你这些年,打了多少仗?输了多少次?”
“如今窝在这新野,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说得很丧。
但没有怨怼。
只是单纯的,迷茫。
刘备没有说话。
他只是端着酒杯,看着杯中那浑浊的酒水。
许久。
他突然放下酒杯,撩起自己的衣袍。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双曾经强健有力的大腿上,此刻,赫然长满了松弛的赘肉。
刘备盯着那些赘肉,眼眶,红了。
“我刘备,半生戎马。”
“从涿郡起兵,到如今困守新野,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间,我东奔西走,朝不保夕,从未有一日安稳。”
“如今,困守于此,无所事事,连骑马都少了,竟长出了这些……废肉。”
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我今年,已经四十有六了。”
“可我一事无成。”
“无尺寸之地,无容身之所,连自己的兄弟,都保护不了……”
“我这半生,到底在干什么啊……”
说到最后。
这位半生枭雄,竟伏案痛哭,泪如雨下。
简雍等人,亦是红了眼眶。
他们想要安慰。
却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这就是现实。
残酷的,无法改变的,现实。
屋外,春雨淅沥。
屋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压抑的哭声,在这破败的县衙中,久久回荡。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太行山。
桃源镇。
这里,是另一番景象。
春雨过后,万物复苏。
新修的水泥大道上,商队络绎不绝。
田野里,翠绿的麦苗在春风中摇曳,长势喜人。
城墙之上,黑甲士兵来回巡逻,军容严整。
工坊区,传来水力锻锤震耳欲聋的轰鸣。
学堂里,孩童们的读书声,清脆响亮。
一切,都在蓬勃生长。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城南,一片新开辟的空地上。
一座占地百亩的巨大建筑,正在拔地而起。
那是,军事学院。
赵沐笙亲自设计的,用来系统化培养军官的,战争机器。
建筑工地上,数百名工匠挥汗如雨。
水泥搅拌机轰鸣作响,一车车灰白色的混凝土,被源源不断地运到工地。
木制的脚手架,层层叠叠,直冲云霄。
监工的声音,此起彼伏。
“快!再快点!”
“主公说了,这军校必须在三个月内完工!”
“谁敢偷懒,扣工分!”
工匠们不敢怠慢,拼了命地干活。
因为他们知道。
主公从不食言。
只要按时完工,不仅有丰厚的工分奖励,还能分到额外的肉食。
在这个乱世。
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幸福。
……
议事厅。
赵沐笙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手中握着一根木杆,正在推演着什么。
沙盘上。
密密麻麻的旗帜,代表着天下诸侯的势力范围。
北方,是曹操的深蓝色。
河北,是袁绍苟延残喘的暗红色。
荆州,是刘表的淡黄色。
江东,是孙权的碧绿色。
而太行山,则插着一杆独特的黑色旗帜。
那是,桃源镇。
赵沐笙盯着沙盘,眼神深邃。
官渡之战后,天下格局已定。
曹操一家独大,接下来必然会全力消化河北。
这,是他最宝贵的战略缓冲期。
他必须抓住这个窗口期,将桃源镇的实力,再提升一个量级。
工业,农业,军事,教育,医疗。
全方位的,碾压式的,发展。
等到曹操回过神来,桃源镇已经将是一头,彻底成型的巨兽。
到那时。
就算是曹孟德,也得掂量掂量,是否有资格,来动他这块肉。
“主公。”
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沐笙转过头。
阿萤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少女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桌案上,然后退到一旁,安静地站着。
她学着孙芷君平日里的样子,想要照顾夫君。
但她不太会。
所以,只能笨拙地模仿。
赵沐笙看着少女那认真的小脸,心中一暖。
他走过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烫。”
他皱了皱眉。
阿萤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她低着头,小声嘀咕。
“孙姐姐说,要趁热喝……”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赵沐笙失笑。
他揉了揉少女柔顺的银发。
“没有做错。”
“只是下次,稍微凉一点再端过来。”
阿萤的眼睛亮了。
“嗯!”
她用力点头,像只得到夸奖的小猫。
赵沐笙看着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天下再乱,战火再起。
只要有这个少女在身边。
他就有了,守护的意义。
他将茶杯放下,拉着阿萤的手,走到窗边。
窗外。
春日的阳光,洒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新修的房屋,整齐划一。
街道上,镇民们脸上洋溢着笑容。
孩童们在街角追逐嬉戏,笑声清脆。
这,就是他的桃源。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全部。
“阿萤。”
“嗯?”
“你说,这个世界,会变好吗?”
少女歪了歪头,想了想。
“不知道。”
“但夫君在的地方,就是好的。”
她的回答,很简单。
也很纯粹。
赵沐笙笑了。
他将少女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
“你说得对。”
“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桃源。”
窗外,春风拂面。
远处,传来工地上的号子声。
这个世界,依旧混乱,依旧残酷。
但在这座小小的城池中。
希望,正在悄然生长。
而在千里之外的新野。
那位半生漂泊的枭雄,正伏案痛哭,为自己髀肉复生而悲。
两个男人。
同样的乱世。
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