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沉重的铁木城门,在机括的转动下,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没有想象中的卑躬屈膝,没有全镇动员的惶恐相迎。
只有一个女人。
一个身着华美宫装,莲步轻移,独自走出的女人。
郭图的眉头,瞬间皱紧。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
那个所谓的镇长,或许会吓得屁滚尿流,带着全镇老小跪在城门外,捧着地契和粮册,乞求自己的宽恕。
或许会故作强硬,在城头叫嚣几句,然后被自己麾下百战精锐的威势吓破胆,乖乖献城。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竟只派出一个女人来应付自己。
这是何等的轻慢!何等的羞辱!
郭图心中的怒火,已然升腾。
然而,当那个女人走入阳光下,完全显露出容貌时,郭图脸上的怒意,却瞬间凝固,化作了极致的错愕。
那张脸,他认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哪怕是在美人如云的邺城,这张脸,也足以艳压群芳,令无数士族公子魂牵梦绕。
中山甄氏,甄逸之女,甄宓!
那个本该被二公子袁熙收入房中,却离奇失踪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穿着如此华贵,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郭图脑中闪过。
被山贼掳掠?不对,看她气度,哪有半分被掳掠的凄惨。
私奔?更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主动背弃了袁氏,投奔了这个藏在深山里的神秘坞堡!
“叛徒!”
郭图心中的错愕,迅速被一种混杂着鄙夷与嫉妒的怒火所取代。
在他眼中,甄宓,连同她背后的甄家,都不过是袁氏的附庸。她的一切,本该属于袁家,属于二公子。
如今,她却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成了别人的座上宾。
这本身,就是对袁氏威严的践踏!
“我道是谁,原来是甄家的女公子。”郭图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看着甄宓,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怎么,不在邺城待着,享你的荣华富贵,却跑到这穷山恶水之地,与一群泥腿子为伍?”
甄宓抬起眼,看着马背上那张傲慢的脸。
曾几何时,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副腔调,让她和她的家族,如履薄冰。
袁氏的一个眼神,就能决定甄家的兴衰。
袁熙的一个念头,就能决定她一生的命运。
那种无力感,那种任人宰割的屈辱,曾是她夜夜惊醒的噩梦。
但现在,站在这片属于“主公”的土地上,看着那张依旧傲慢,却在她眼中显得无比可笑的脸。
甄宓的心中,只剩下平静。
不,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郭长史说笑了。”
甄宓微微一笑,那笑容,从容而优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支杀气腾腾的军队,而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茶会。
“此地虽无邺城之繁华,却有一样东西,是邺城永远也给不了的。”
“哦?愿闻其详。”郭图冷笑。
甄宓的目光,越过郭图,看向他身后那些队列严整,却面带风尘之色的袁绍军精锐。
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安宁。”
两个字,如两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郭图的脸上。
安宁?
如今官渡前线,数十万大军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许都城内,天子与曹操貌合神离,暗流汹涌。
邺城之中,袁氏诸子为了夺嫡之争,明争暗斗,早已是乌烟瘴气。
整个大汉天下,哪里还有“安宁”二字可言?
这个女人,是在讽刺袁氏无能,不能安靖天下!
“好一张利嘴!”郭图脸色铁青,彻底失去了耐心。
他猛地一抖手中的令箭,高声喝道:“甄宓!我不管你因何在此!今日我奉大将军之令而来,不是来与你逞口舌之利的!”
“你桃源镇镇主何在?!让他滚出来见我!”
“大将军有令!”
郭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仿佛他就是袁绍本人。
“官渡前线,军粮告急!尔等身为大汉子民,当为王师分忧!”
“限尔等三日之内,献出粮草十万石,精制盔甲三千套,以助大军破曹!”
“事成之后,大将军必有封赏!可奏请朝廷,封尔等镇主为一县之令,光宗耀祖!”
他将“献出”二字,咬得极重。
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
他身后的百余名袁绍军骑士,齐齐挺直了腰杆,用一种看待死物的冰冷眼神,扫视着城墙之上的守军。
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扑面而来。
城墙之上,周虎和一众士兵,无不怒目圆睁,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兵器。
十万石粮草!
三千套盔甲!
这哪里是借?这分明是想将桃源镇数年积累,一次性掏空!
这已经不是抢劫了,这是要掘了桃源镇的根!
然而,面对这近乎宣战的最后通牒,甄宓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无懈可击的微笑。
仿佛对方索要的,不是足以养活数万人的粮草,而是一把无关紧要的野菜。
“郭长史,您说笑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城墙上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都为之一缓。
“我桃源镇,僻处山隅,人口不过数千,皆是自给自足的苦哈哈。”
她摊了摊手,姿态优雅,眼神无辜。
“别说十万石粮,就是一万石,我们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啊。”
“郭长史怕是找错地方了。”
装!
还在装!
郭图看着甄宓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的怒火,彻底爆发!
“好!好一个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郭图怒极反笑,他用马鞭指着甄宓,一字一句,声色俱厉。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我把话放在这里!”
“三日!我只给你们三日时间!”
“三日之后,若我看不到粮草,看不到盔甲!”
“待大将军攻破官渡,挥师北还之日,第一个,便要将你这小小的桃源镇,踏为平地!”
“届时,管你什么神仙坞堡,定要让尔等,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四个字,他吼得声嘶力竭,杀气冲天。
身后的骑士,更是齐齐发出一声怒喝,手中长戟顿地,发出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这是最后的威胁。
是来自北地霸主袁绍的,死亡宣告!
城墙上,连周虎这等悍将,都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那不是畏惧。
而是一种,即将与整个时代最庞大的军事集团为敌的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那个孤身站在城外的纤弱身影上。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一个坞堡之主肝胆俱裂的威胁。
甄宓,却笑了。
她的笑容,依旧温婉,依旧美丽。
但那笑容的深处,却多了一丝,郭图看不懂的,冰冷的……东西。
“郭长史,何必动怒呢?”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压过了那金铁交鸣的肃杀之气。
“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买卖?
郭图一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自己明明是在勒索,是在恫吓,她却说……是买卖?
甄宓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的笑容更盛。
“粮食,我们确实没有。”
“不过……”
她话锋一转,那双原本柔情似水的美眸,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人的灵魂。
“我们主公说了。”
“他可以和袁公,做一笔生意。”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郭图紧绷的神经,出现了片刻的松懈。
生意?
他下意识地问道:“什么生意?”
难道,是想用他们那引以为傲的“烧刀子”和“雪花钢”,来换取袁氏的庇护?
哼,一群鼠目寸光的山野村夫。
到了这种生死关头,想到的,依旧是这些蝇头小利。
然而,甄宓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她看着郭图,红唇轻启,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们主公,对袁公麾下,那位来自南阳的许攸,许子远先生,神交已久,倾慕至极。”
许攸?!
郭图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与许攸,素来不和,在袁绍面前,更是争宠的死敌!
这个节骨眼上,提许攸做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的心头。
只听甄宓那柔媚入骨,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继续在空旷的城下回响。
“我们主公说了。”
“若袁公,能将许子远先生的……”
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郭图脸上那由错愕,到惊疑,再到恐惧的精彩变化。
然后,她才微笑着,吐出了那句足以颠覆乾坤的话。
“……人头,作为信物,送来桃源镇。”
“莫说十万石粮草。”
“二十万石,三十万石,我们便是砸锅卖铁,也会替袁公凑齐!”
轰!!!
郭图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一张脸,在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他身后的百余名骑士,也全都听傻了。
他们听到了什么?
用己方重要谋主的人头,来换取粮草?!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疯狂!何等的……歹毒!
郭图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一招的阴毒之处!
这是阳谋!
是根本无法化解的,诛心之计!
他郭图能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告诉袁绍吗?
不能!
一旦他说了,袁绍会怎么想?
他郭图是不是和这个桃源镇,早有勾结?
是不是想借桃源镇之手,除掉自己的政敌许攸?!
这个黑锅,他背不起!
可他若是不说,隐瞒下来,自己空手而归,又该如何向袁绍交代?
说桃源镇宁死不从?
那岂不是显得他郭图,连一个山野村夫都搞不定,无能至极?!
进,是万丈深渊!
退,是无底泥潭!
无论他怎么选,赵沐笙这根淬满了剧毒的刺,都已经死死地,扎进了他郭图,扎进了袁绍,扎进了整个河北集团的心脏!
这一刻,郭图再看向城下那个言笑晏晏的绝色女子时,眼中再无半分轻蔑与淫邪。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哪里是什么待宰的肥羊!
这分明是一头懂得借力打力,懂得以毒攻毒,甚至比豺狼还要凶狠百倍的……恶龙!
“你……你们……”
郭图指着甄宓,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惊怒与恐惧,让他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来。
城楼之上。
赵沐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镜片中,郭图那张惨白如鬼的脸,清晰无比。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很好。
这颗名为“猜忌”的钉子,已经稳稳地,钉下去了。
接下来,就看郭图这个“聪明人”,要怎么选了。
无论他怎么选,许攸的死期,都将提前到来。
而一个失去了最后一位清醒谋主的袁绍,在官渡那座巨大的绞肉机里,又能撑多久呢?
他抬起头,望向官渡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连天烽火,听到那震天杀声。
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豪赌,因为他这只小小的蝴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
似乎,变得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