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镇议事厅,烛火通明。
信使是连夜跑死的第三匹马,才将那封用油布包裹、边缘浸染着暗红色血迹的急报,送到了赵沐笙的案头。
周虎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每一笔都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孙芷君和毕湛等核心骨干侍立在侧,看着那封信,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远征军,出事了。
赵沐笙拆开信,一目十行。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信旁,放着几件从战场带回的证物。
一根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光芒的毒针。
一柄造型古朴、刃口却带着诡异弧度的青铜弯刀。
以及一块从山越人尸体上剥下的、画着狰狞兽纹的兽皮。
“山越……”
孙芷君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
作为曾经的坞堡之女,她听过太多关于这些山中蛮族的恐怖传说。
茹毛饮血,不服王化,如同山中的鬼魅,是所有行商和山民的噩梦。
“主公,周将军他们……”周虎的副将,留守桃源镇的李二牛焦急地开口,眼中满是担忧。
赵沐笙将信纸放下,拿起那根细小的毒针,对着烛火仔细端详。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毕老,你看这毒针,做工如何?”
毕湛愣了一下,接过毒针,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半晌,才摇了摇头。
“粗糙。像是用兽骨打磨而成,淬的毒……老夫也看不出名堂。”
赵沐笙点了点头,又拿起那柄青铜弯刀。
“这刀呢?”
“铜铁混炼,杂质太多,冶炼的手法更是粗陋不堪。若论锋利,连我们民兵用的腰刀都不如。”毕湛的语气带着身为大汉顶级工匠的绝对自信。
议事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主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敌当前,研究这些做什么?
只有一直安静站在赵沐笙身后的阿萤,银色的眸子动了动。
她闻到了。
夫君的心中,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愤怒。
只有一种,类似于在学堂里,看到一道有趣算术题时的……好奇与兴致。
“你们都觉得,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赵沐笙终于开口,目光扫过众人。
“但我觉得,周虎为我们找到了一个,比马鞍山铁矿,更有价值的宝藏。”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一枚代表周虎军队的黑色小旗,放在马鞍山前。
“他们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因为我们踏入了他们的猎场,他们的家园。”
“他们用简陋的武器,穿着兽皮,悍不畏死地冲击我们装备精良的军阵,又是为了什么?”
赵沐-笙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为了生存。”
“为了守护。”
“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是想在这乱世里,活下去而已。”
一番话,让议事厅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们习惯了将所有非我族类,都视为敌人,视为蛮夷。
却从未想过,从对方的角度,去看待这场冲突。
“主公的意思是……”孙芷君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们是战士,不是强盗。”
赵沐笙一字一句地说道。
“战士可以被击败,可以被杀死,但他们的意志,很难被征服。”
“但如果,我们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呢?”
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杀气,却有一种,足以让天下英雄都为之胆寒的自信。
“来人。”
“取精盐十袋,小号钢刀一百柄,用最好的麻布包好。”
“再替我,给周虎写一封回信。”
……
三日后,马鞍山下。
周虎接到了主公的回信和那个沉甸甸的包裹。
当他看完信,又打开包裹,看到里面那雪白的盐和闪着寒光的钢刀时,这位铁塔般的汉子,彻底愣住了。
不增兵,不送甲。
送来的,却是盐和刀?
主公这是……
“将军,主公这是何意?难道要我们去和那些蛮子做买卖?”一名百夫长不解地问道。
“闭嘴!”
周虎爆喝一声,眼中却闪烁着无比复杂的光芒。
他想不通。
但他选择相信。
因为那个男人,从未让他失望过。
“传我命令!”周虎的声音,斩钉截铁。
“全军……后撤十里!”
“将这些东西,放在山越人取水的必经之路上。”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那片山谷一步!”
命令下达,全军哗然。
但绝对的纪律,让他们压下了所有的疑惑,开始井然有序地拔营后撤。
当天傍晚。
山谷中,一支山越人的巡逻队,发现了那条小路中央,那个突兀的麻布包裹。
为首的,正是山越族长,盘虎。
他是一个如铁塔般雄壮的中年男人,脸上布满了刀疤,眼神锐利如山鹰。
他示意族人停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上前。
没有陷阱。
没有埋伏。
只有那个包裹。
他用长矛尖,挑开包裹。
雪白的、如同细沙一样的东西,流了出来。
还有那一百柄造型小巧,却通体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短刀。
盘虎皱起眉头,他从未见过这些东西。
他小心地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那白色的粉末,放进嘴里。
轰!
一股前所未有的、霸道而鲜美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那是一种,他活了四十年,从未体验过的神奇味道!
盘虎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他几乎是颤抖着,又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咸!
是盐!
是传说中,那些山外汉人贵族,才能享用到的东西!
他又拿起一柄钢刀。
刀身轻巧,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分量感。
他随手对着旁边一根儿臂粗的藤条,轻轻一挥。
“唰!”
坚韧无比的藤条,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
盘虎拿着那柄短刀,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族人们,也一个个围了上来,当他们尝到盐,看到刀的锋利时,所有人都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这……这是神迹吗?
那些汉人,为什么要送来如此珍贵的礼物?
又为什么要……后退?
盘虎的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几天后。
一支小小的队伍,举着代表和平的白色兽皮,走出了山谷。
为首的,是一名少女。
她约莫十六七岁,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段矫健有力,如同一头优雅而充满爆发力的雌豹。
她的背上,背着一张巨大的角弓,腰间挎着一柄骨刀。
她就是盘虎的女儿,山越部落最出色的猎手——阿朵。
周虎早已在营地前等候。
他没有穿戴那身威风凛凛的明光铠,只着一身布衣,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憨厚的笑容。
“欢迎你,山越的朋友。”
周虎用有些生硬的汉话说道,这是主公在信中特意嘱咐的。
阿朵警惕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戒备与好奇。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身后背着的一些草药和几张处理好的兽皮,放在了地上。
这是回礼。
周虎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大手一挥。
“来者是客,先吃饭!”
肉!
大块大块在锅里炖得翻滚的肉!
还有那雪白饱满,散发着麦香的馒头!
当阿朵看到桃源军士兵碗里那丰盛的食物时,她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在部落里,只有最勇猛的战士,在祭祀的时候,才能分到一小块肉。
而在这里,这些汉人士兵,竟然……天天都能吃上?
周虎热情地递给她一碗肉汤和一个馒头。
阿朵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当那滚烫鲜美的肉汤滑入喉咙,当那松软香甜的馒头在口中融化时,阿朵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再一次被颠覆了。
这些汉人……他们过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吗?
酒足饭饱。
周虎在营帐中,正式与阿朵交谈。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抢夺你们的家园。”周虎开门见山。
“那座山,是我们的圣山。”阿朵终于开口,她的汉话说得有些蹩脚,但意思很明确,“祖先的灵魂,沉睡在那里,不容许外人踏足。”
“圣山?”周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和主公信中预料的,一模一样。
他笑了笑,从旁边拿起两块石头。
一块是黑色的煤炭,一块是红褐色的铁矿石。
“我们并非要抢夺你们的圣山。”
“我们想要的,只是这些。”
周虎说道,语气诚恳。
“这些没用的,不能吃的黑石头和红石头。”
阿朵看着那两块平平无奇的石头,眼中满是困惑。
这些汉人,费了这么大力气,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些……没用的石头?
“我们愿意用东西来换。”
周虎指了指营地外堆放的物资。
“像你们尝过的那种盐,像你们看到的那种刀,还有温暖的布匹,漂亮的陶器。”
“只要你们允许我们,在圣山的山脚下,开采这些石头。”
“我们保证,绝不打扰你们祖先的安宁。”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阿朵沉默了。
她的大脑,有些转不过来。
用没用的石头,去换取那些,比生命还要珍贵的盐和铁器?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她看着周虎那张写满真诚的脸,又想起了那些汉人士兵脸上洋溢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无法做出决定。
这件事,太大了。
“我……要回去,告诉我阿父。”阿朵站起身,认真地说道。
“当然。”周虎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强迫。
他亲自将阿朵送出营地,并又赠送了她一小袋盐和两匹麻布。
望着阿朵消失在林间的背影,周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场足以让远征军付出惨重代价的血腥冲突,似乎,就在主公那轻飘飘的一袋盐,一封信之间,化解于无形。
他抬起头,望向桃源镇的方向,眼中,是近乎狂热的崇拜。
主公的智慧,真如……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