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时间三个小时,对于张知味那道工序繁复的“八仙过海闹罗汉”而言,堪称争分夺秒。他早已带着两名资深帮厨,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起来,处理泡发各种名贵干货,熬制顶汤,准备雕刻……场面宏大,气氛紧张。灶台上摆满了鲍鱼、海参、鱼翅等珍馐,高汤在深锅里咕嘟着,散发出浓郁霸道的香气,几乎要笼罩整个赛场。
而林小风这边,却显得格外“悠闲”,甚至可以说有些“格格不入”。
他没有帮厨,只有李默和小刘在一旁,按照他的指令,做一些最简单的辅助工作,比如洗韭菜,剥姜蒜。两人动作略显生涩,与对面那种高效专业的团队协作形成鲜明对比。不少观众的目光带着疑惑,甚至是一丝同情——这小子,难道真要单枪匹马用一碗馄饨,去对抗对面那桌即将诞生的盛宴?
林小风对周遭的视线恍若未觉。他平静地站在操作台前,将那一袋普通的中筋面粉倒入一个宽口的陶盆。面粉如雪花般落下,在盆底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他没有选择现成的饺子粉或者高筋粉,似乎笃定这最寻常的原料,已足够承载他的心意。
他在面粉中间用手指灵巧地扒出一个小窝,动作轻柔,如同在雪地掘泉。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不少关注着他的人再次愣住的举动——他没有直接加水,而是拿起了那几颗看似普通的鸡蛋。
他取过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碗,将鸡蛋一颗颗磕开。蛋壳分离的声音清脆利落。他熟练地将蛋清与蛋黄分离,只留下清澈粘稠的蛋清。金色的蛋黄被小心地放在另一个碗中,像几枚温润的蛋黄玉。
“只用蛋清和面?”评委席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知名的面点大师傅,微微颔首,对身旁的人低语,“蛋清蛋白质含量高,能增强面筋的强度和韧性,让面皮更爽滑、更有嚼头,而且色泽会更加洁白透亮。只是这成本和功夫……寻常馄饨可不会这么讲究。”
林小风将莹润的蛋清倒入面粉窝中,如同为“雪丘”注入了灵魂。接着,他取过一小碗清水,水中早已加入了极少量的细盐。他并没有一次性将水倒入,而是用一只手稳稳端着水碗,指尖控制着水流,让清水如丝如缕般缓缓淋入面粉;另一只手则五指微张,如同穿花蝴蝶,又似抚琴弄弦,在盆中快速而准确地进行搅拌、揉搓。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实则每一次划动都蕴含着独特的节奏和巧劲。力度不轻不重,恰好能带动所有干粉;速度不急不缓,确保每一滴水珠都被面粉均匀吸收,盆内既不会留下干粉疙瘩,也不会因为水分过快加入而变得湿粘不堪。
很快,分散的面粉变成了粗糙却均匀的面絮。他果断停止加水,开始将全身的力气贯注于双臂,用力地将这些面絮揉捏、聚合在一起。
“揉面”是个实打实的力气活,更是个精深的技术活。行家讲究的是“三光”境界:面光、手光、盆光。即最终面团表面光滑如缎,手上干干净净不沾面粉,面盆内壁也光洁如新。
林小风揉面的动作,瞬间吸引了不少懂行人的目光。那不再是简单的揉捏,而是一种带着独特韵律的“演绎”。他不是依靠蛮力死揉硬压,而是巧妙地将摔、打、揣、叠等多种传统手法交替进行。只见他时而将面团高高举起,用力摔在盆中,发出“啪”的闷响,让面团结构更加紧实;时而用拳头关节反复揣压,将空气排出;时而又将面团折叠、旋转,促进面筋网络更均匀地形成。
他的手腕灵活,手臂沉稳,乃至腰身都在微微晃动,协调发力。整个动作流畅而充满了一种内敛的力量感,看似柔和,却每一分力都用到实处。这不像是在厨房劳作,反倒更像是一位武者在演练一套刚柔并济的拳法,充满了美感。
渐渐地,那团最初粗糙不堪的面团,在他汗水的浸润和巧手的调理下,变得异常光滑、细腻、充满弹性。表面光洁如婴儿肌肤,用手轻轻按压,能感觉到一种惊人的回弹力,仿佛面团拥有了生命。
“这面……揉得真叫一个漂亮!”台下,另一位资深面点师傅忍不住击节赞叹,声音虽低却充满激动,“这手法,这力道掌控,特别是那几下摔打的巧劲,没有十几年真功夫下不来!可他明明这么年轻……真是怪哉!”
揉好的面团,圆润饱满,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林小风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将其盖好,放在操作台一角,进行至关重要的“醒面”。这个过程是为了让紧张的面筋得到松弛,内部水分分布更加均衡,使得面团在后续擀制时延展性达到最佳状态。
接下来,是准备馅料。
他取过那块新鲜的红白相间的猪前腿肉。前腿肉活动频繁,肥瘦交织均匀,比例大约在三七到四六之间,是做馅料的上佳选择,既有瘦肉的扎实嚼劲,又有肥肉融化后带来的丰腴油润。
他拒绝了李默递过来的绞肉机,选择自己动手剁馅。在他看来,机器的刀片高速旋转产生的热量会破坏肉的细胞结构,口感和风味都会大打折扣。
“铛!铛!铛!”
两把厚重的剁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上下翻飞,富有节奏地落在厚重的木质砧板上。声音清脆、密集而稳定,不像杂乱的噪音,反倒如同戏台上开场前急促而欢快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剁肉馅的手法也极其考究。并非胡乱砍剁,而是严格遵循“细切粗剁”的古法。只见他先运刀如飞,将整块肉均匀地切成薄片,再将薄片切成细丝,最后才双刀齐下,开始有节奏地剁制。这样处理出来的肉馅,颗粒大小均匀,既能保留住肉粒的细微口感,又能让肉馅在后续搅拌中更好地吸收调料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手工剁馅能最大程度地保留肉的肌理和纤维,使得煮熟后的馅料成品口感富有层次,远胜于机器绞打出的、口感模糊的肉泥。当然,这也极其考验厨师的腕力、耐力和对力道的精准控制。
随着他有节奏的动作,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生肉特有的、原始而纯粹的荤香。那香气不像对面那样复杂华丽,却有一种直接而诱人的穿透力。
张知味那边,各种山珍海味经过长时间熬煮,复合成的霸道浓香已然成形,如同交响乐般恢弘。而林小风这边,则只有这质朴的肉香,混合着方才面粉淡淡的麦香,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和谐的对比,仿佛山野小调对上了宫廷雅乐,各有千秋。
肉馅剁好,颗粒分明,粉嫩诱人。林小风将其扫入一个宽口的盆中,开始调味。
他的调料盘简单得令人惊讶。没有使用任何复杂的香料或增味剂,只有最基础、最经典的几样:洁白的细盐、少许白糖用来提鲜、细腻的白胡椒粉用以去腥增香、一点颜色清亮的生抽、以及少许香醇的芝麻油。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剁得极细的姜末和葱白末。
他洗净手,擦干,然后用手顺着一个方向,开始缓缓地、持续地搅打盆中的肉馅。这个步骤被称为“打水”或“搅馅”,是决定馅料口感的关键一步。目的是通过机械搅拌,使肉馅中的蛋白质析出,形成胶质,从而“上劲”,吸收调料和后续加入的汁水,使得煮熟后的馅料紧实成团、弹牙爽口、内里饱含鲜汁。
林小风搅打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极其稳定、均匀,并且充满了耐心。他分次加入少量之前泡发香菇和干贝时留下的、滤净杂质的鲜美“神仙水”,以及一点点特意准备的、散发着淡淡椒香的花椒水(用开水冲泡花椒后滤出,去腥增香效果极佳)。
每一次加入少量的液体,他都耐心地、持续地顺着同一方向搅打,直到肉馅将水分完全“吃”进去,盆底不见丝毫多余的水分,肉馅变得黏稠、上劲,紧紧抱成一团,色泽也更加鲜亮诱人。
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眼神凝聚在盆中那粉色的肉糜上,仿佛在倾听食材细微的变化,在雕琢一件至关重要的艺术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缓缓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肉馅准备妥当,呈现出完美的粘稠状态。林小风用保鲜膜将其仔细覆盖好,放入一旁的冷藏柜稍微静置。这一步是为了让各种味道有充分的时间相互渗透、融合,达到风味的巅峰。
这时,一旁醒着的面也达到了最佳状态。
他掀开湿布,取出那个愈发温润光滑的面团,在台面上再次轻柔地揉搓了几下,仿佛是在唤醒它。然后,真正的技艺展示开始了——擀制。
他没有使用省时省力的压面机,甚至没有选用那种长大沉重的擀面杖。他只是拿起了一根细长、中间略粗、两端渐细的小擀面杖,行话叫“通心槌”或“馄饨杖”。
他将醒好的面团在台面上轻轻压扁,然后用那根看似小巧的擀面杖,从面团中心向四周均匀地发力擀开。他的动作突然变得无比轻盈而精准,手腕灵活得像是在舞蹈,手指微妙地控制着擀面杖的压力和角度。面团在他手下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顺从地向外延展,越来越大,越来越薄。
他不停转动着面皮,确保每一个部位都受力均匀。那根小擀面杖在他手中,仿佛化身为画家手中的笔,乐师指下的琴弦,充满了艺术感。最终,一张巨大无比、厚薄均匀、几乎透明如蝉翼的面皮,完美地铺满了整个宽大的操作台!阳光透过高窗照射下来,能清晰地看到面皮下操作台的木纹,甚至能隐约看到台下观众晃动的身影!
“我的老天爷!这面皮……薄得也太离谱了!”观众席上有人失声惊呼。
“这手艺……神了!这得是对力道和控制有多强的把握才能擀出来?”
“这要是用来包馄饨……煮熟后那皮得有多滑,多透亮,口感得有多奇妙?”
惊叹声和议论声再次如潮水般响起。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对林小风选择“普通馄饨”抱有疑虑甚至轻视,那么当他从容不迫地展现出这和面、剁馅、擀皮这一系列臻至化境、无懈可击的基本功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收起了小觑之心。
这碗看似普通的馄饨,恐怕……真的不简单!一种强烈的期待感,开始在观众席和评委席间悄然蔓延。
林小风神情依旧平静,取过一把薄而锋利的刀,蘸上少许干粉,动作流畅地将那张巨大的、薄如蝉翼的面皮分割成大小完全一致的梯形小片。每一片都形状规整,是标准的馄饨皮形状。
然后,他从冷藏柜中取出那盆已经滋味融合的肉馅,和一旁李默他们早已切好的、色泽碧绿清脆的韭菜末。
最后的包制,这场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的较量,即将进入最关键的阶段。整个赛场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已被这碗尚未成形的馄饨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