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那场拙劣的闹剧,如同年关前最后一阵污浊的寒风,虽被林向阳以“降维打击”的方式轻易拂去,却也在大杂院喜庆的表面下,留下了一缕难以言说的滞涩感。
邻居们散去时那钦佩中夹杂着复杂探究的眼神,钱叔家那始终如一、令人不安的沉寂,都像细微的冰棱,悬挂在林向阳心头的屋檐下,提示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是何等脆弱。
然而,除夕的洪流终究淹没了这些许的不谐。
随着日头西斜,年的气息愈发浓烈醇厚。家家户户门楣上都贴上了崭新的春联和福字,鲜红的纸色在白雪的映衬下,灼灼如火。
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浓香、油炸食物的焦香、以及隐约的硫磺气息,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大人呼唤孩童的吆喝,以及越来越密集的、零星的爆竹炸响。
林家小屋内,也同样氤氲在温暖的忙碌气氛中。
炉火烧得旺旺的,上面坐着的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炖着一条肥美的草鱼,配着豆腐和粉条,汤汁奶白,香气四溢。
这是林向阳用年前最后一批纸帽的部分利润,买下的“硬菜”,是年夜饭上当之无愧的主角。
晓梅在仔细地擦拭着那口越来越显珍贵的铁锅,确保不留一丝污渍;
卫国则按照大哥的吩咐,将屋里屋外最后打扫一遍,连墙角旮旯都不放过;
晓雨则趴在炕沿,小鼻子用力吸着空气中诱人的香味,眼巴巴地盯着那口锅,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似乎在催促鱼儿快点熟透。
林向阳站在炕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由晓梅执笔、日益厚重的家庭账本。
他的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窗外所有的喧嚣都与此刻的他无关。他正在进行的,是“除夕资产结算”。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盘点,更像是一次对这个家庭大半年挣扎、奋斗与成长的阶段性总结。
“晓梅,”林向阳抬起头,看向刚放下抹布的妹妹,“我们把账目彻底理一理,算算咱们这个年关,到底挣下了多少家底。”
晓梅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小管家的郑重与骄傲。
她爬上炕,熟练地翻开账本,清脆的声音在温暖的屋内响起:
“大哥,我从咱们这次年关生意开始算起。”
“爆米花生意,前后一共出摊六次,扣除玉米粒和糖精成本,净利是四块八角二分。”
“年画在邻里间销售,加上送给街道和李主任他们的,实际收款部分,净利是一块五角。”
“电影院纸帽,全部售罄,净利三块一毛五分。”
“礼盒生意,前后做了四批,扣除所有材料成本,净利是五块整。”
她顿了顿,翻到前面几页:“这是年关这阵子的。再把之前的一些零散收入算上,修东西的人情折价、卖斗笠的盈余、还有街道奖励的连环画奖金……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有差不多三块钱。”
她拿起林向阳自制的炭笔,在空白的页脚飞快地演算着,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大哥,算出来了!光是年关这不到一个月,咱们净赚了……十七块四角七分!加上之前的结余,咱家现在总的……总的……”
她似乎被那个数字惊到了,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总共有二十一块三毛八分钱!”
这个数字报出来,连一旁擦地的卫国都停下了动作,张大了嘴巴。
二十一块钱!在他的认知里,这简直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许多正式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如此!
晓雨虽然对钱数没有太清晰的概念,但看到哥哥姐姐们震惊而喜悦的表情,也跟着咧开嘴傻笑起来。
林向阳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二十一块钱,在后世看来微不足道,但在这个一斤肉不过几毛钱的年代,对于他们这个一度濒临绝境、连窝头都要复制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座由汗水、智慧和亲情凝聚而成的金山!
这是真正的“原始积累可视化”!
他接过账本,看着晓梅那工整清晰、每一笔都记录在案的的字迹,仿佛看到了兄妹四人这大半年来的每一个奔波劳碌的日夜,每一次灵光乍现的突破,每一次化解危机的急智。
从复制窝头求生,到改良炉灶立足,再到搞小生意、学技术、印年画、卖礼盒……一步步走来,筚路蓝缕,终于在这除夕之夜,看到了如此丰硕的成果。
“好!太好了!”
林向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带着疲惫却更多是自豪的笑容,“这是我们全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晓梅记账辛苦了,卫国出力最多,晓雨也立了大功!”
他拿起炕桌上那个专门存放家庭基金的、沉甸甸的小木盒,打开盖子,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币和用油纸包好的硬币,象征着这个家庭前所未有的底气。
“有了这笔钱,年后晓梅、晓雨和卫国的学费就不用愁了,甚至……”
他的目光掠过墙角那堆废旧铁料和覆盖着的柴油机,“……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一些更需要本钱的事情了。”
家庭的希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具体而明亮。
炉火噼啪,炖鱼飘香,账目清晰,资金充足,弟妹环绕,这一刻的温馨与满足,几乎让林向阳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纷扰与潜在的威胁。
除夕夜的喧嚣与团圆饭的余温,如同被初一的寒风一吹,便迅速消散在1952年早春清冷的空气里。
大杂院的门槛上,残留着昨夜燃放爆竹的碎红纸屑,与尚未融尽的肮脏冰雪混杂在一起,透出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寥落。
林家小屋中,那顿堪称丰盛的年夜饭——炖草鱼、杂粮米饭、甚至还有一小碟奢侈的炒鸡蛋——所带来的饱足与欢愉,也随着新年的第一天太阳升起,而渐渐沉淀为记忆。
炉火依旧燃着,但驱散的似乎只是屋内的寒意,却难以完全熨平林向阳眉宇间悄然聚拢的一丝凝重。
“二十一块三毛八”,这个在昨晚还象征着巨大成功与希望的数字,此刻在他心中,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