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顿铁匠铺”五个字是用烧红的铁钎硬生生刻上去的,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在炭火里挣扎过的小虫,边缘那块补丁般的铜片尤其显眼,那是当年父亲刻坏后,蹲在地上琢磨了半宿才补上的痕迹。午后的阳光从铺门缝隙斜斜挤进来,在木牌的灰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扬起的光尘慢悠悠地浮动,把那些沉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一点点照得透亮。
那时候的铁匠铺,确实满是活泛劲儿。父亲的打铁声从鸡叫响到日落,“叮叮当当”的节奏比教堂的钟声还准时。火星子溅在青石板地面上,噼里啪啦地炸开,积成一层暗红色的碎屑,踩上去沙沙作响。街坊邻居的孩子们总爱凑在门口扒着门框看,小脑袋挤成一串。父亲只要瞥见他们,就会停下手里的大锤,拿起烧得通红的铁条,手腕一转一拧,眨眼间就变出小铁环、小宝剑,甚至还有会摇尾巴的小铁狗。孩子们的欢呼声能掀翻铺子的屋顶,母亲则在里屋的小灶上烧着粗茶,茶香混着铁屑的铁锈味,像一张温暖的网,把整个童年都裹了进去。
“这铺子……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巴顿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一寸寸扫过铺子里的每一样物件:墙角堆着的待修农具,锄头把上还留着老农户磨出的包浆;工作台上那只没打磨完的马蹄铁,边缘已经锉出了光滑的弧度;墙上挂着的旧围裙, 口袋里还塞着半块擦铁用的麻布;最显眼的位置放着那个深棕色的工具箱。
那是父亲的遗物,锁扣被父亲的手掌磨得发亮,边缘的木纹里嵌着洗不掉的铁屑。“我要是走了,贵族肯定会来抢。他们早就盯着平民区这些小铺子了,眼睛绿得像饿狼。之前老霍普的木匠铺就是这样,他去外地送一批桌椅,回来时铺子门都被换了锁,门楣上挂着贵族家的纹章。老霍普拍着门喊了三天,最后被家仆打断了胳膊,连他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鲁班尺,都被扔在巷口的泥水里泡烂了。”
林恩看着巴顿眼底翻涌的挣扎,没有急着开口劝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里面装着母亲唯一的遗物。
艾莉娅轻轻走上前,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本摊开的机械修复笔记上。笔记的纸页已经黄得像深秋的落叶,边缘被翻得卷起了毛边,有些页面还沾着褐色的机油和暗红色的铁屑。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纸,线条细致得连齿轮的齿距都标得一清二楚,不同颜色的墨水标注着各种符号。
红墨水画的是故障点,蓝墨水写的是修复方案,黑墨水则是密密麻麻的心得。“这些笔记,都是你一点点攒下来的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纸上的图纸,“我刚才看你修复那个魔力传导零件,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卡扣的位置,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像照着图纸在走,倒像是把这些画儿都刻进脑子里了。”
巴顿点点头,伸手轻轻把笔记合上,指尖温柔地拂过封面。那封面是用旧帆布缝的,边角用铜钉加固过,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从十二岁开始记的。第一次在城外的废墟里捡到块机械碎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就蹲在地上画了一下午;后来省吃俭用攒钱买机械残骸,拆下来的每一个部件都要画三张图,正面、侧面、剖面,尺寸标得一丝不差。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点着煤油灯对着笔记琢磨,经常一看就到天亮,不知不觉就写满了三本。”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像是在展示最珍贵的宝贝,“这里面记着我修复过的所有机械,从最简单的转动齿轮,到复杂的魔力增幅部件,连修复时用的火候、锤子的力度都写着。我想着,等将来有一天,能靠这些手艺让铺子重新热闹起来,像父亲在的时候那样,门口挤满看热闹的孩子,屋里飘着茶水和铁屑的味道。到时候我就拿着笔记跟父亲说,爹,你看,你儿子没给你丢脸。”
橡木靠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把门口的阳光挡了一半。他看着外面平民区的街道,路面坑坑洼洼,积着昨晚的雨水。几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的孩子跑过,手里举着用细铁丝拧成的小自行车,车轱辘还能转动。
那是巴顿昨天花了半个时辰给他们做的。“你担心的不只是铺子,还有你师傅,对吗?”橡木的声音像他手里的橡木杖一样沉稳,他记得刚才巴顿提到师傅时,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像是被乌云遮住的光。
巴顿的肩膀猛地颤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老茧和伤疤的手。掌心的茧子是握锤磨出来的,指关节上的疤是被铁屑烫伤的,虎口处还有一道月牙形的伤,是第一次给师傅递淬火的铁条时不小心划的。
“师傅今年六十五了,右腿是年轻时反抗贵族强征粮食被打断的,阴雨天总疼得直冒冷汗。他无儿无女,把我当成亲儿子一样疼。他老人家省下来的口粮分给我,后来我迷上了机械锻造,他又把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拿出来,托人从城外的废墟里给我买机械残骸,还说‘巴顿这孩子有灵性,不能耽误了’。”
他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现在师傅每天要去贵族的马厩送马蹄铁,来回要走三里路,那条坏腿早就吃不消了,每次回来都得用热毛巾敷半个时辰。我要是走了,谁帮他背马蹄铁?谁给他熬止疼的草药?要是贵族知道他教出了一个懂机械修复的学徒,会不会找他麻烦?师傅这辈子已经够苦了,我不能再让他受委屈。”
这些担忧像一张细密的网,把巴顿的心紧紧裹住,连呼吸都觉得沉重。他不是不想加入林恩他们。听到马库斯要抽取平民魔力的阴谋时,他气得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嵌进了掌心;听到林恩说要研发能让非魔力者安全使用魔力的装置时,他心里燃起了从未有过的希望,那是一种能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光亮。可一想到铺子里的木牌、父亲的工具箱、师傅蹒跚的背影,他的脚步就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开。
林恩走到巴顿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巴顿稍微愣了一下。“巴顿,我知道这些顾虑不是凭空来的。亲人的遗物、师傅的安危,这些都是你必须守护的东西,就像我守护着母亲的草药锄一样。”
林恩从怀里掏出一本磨破了封皮的日记,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个简陋的铁匠铺草图,线条歪歪扭扭,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凯伦,记住,真正的家不是用石头砌的房子,是你心里想守护的人。”“这是我父亲写的,”林恩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秘密,“我母亲去世后,我守着家里的老房子,每天擦一遍母亲的草药锄,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的影子。可后来灵植家族被灭门,房子烧了,草药锄差点也丢了,我才明白,要是连想守护的人都没了,再坚固的房子也只是个空壳子。”
巴顿看着日记上的草图,又看了看林恩眼中的坚定,心里的那道防线像是被雨水泡软的土墙,慢慢松动了。他想起父亲临死前握着他的手说的话,那时候父亲的声音已经很微弱,却字字清晰:“顿儿,别一辈子困在这铺子里,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让平民不再受欺负……”那时候他不懂,觉得守好父亲留下的铺子,就是对他最好的交代。可现在他好像明白了,父亲说的“不困在铺子里”,不是让他忘了这里,而是让他带着这份回忆,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就像父亲当年用铁条给孩子们做玩具一样,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那些苦日子里多一点笑声。
“我……我怕我走了之后,再也回不来了。”巴顿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走到铺门口,推开半扇门,外面的风涌了进来,带着平民区特有的味道。煤烟味、汗水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面包香。
街道上,一个老妇人正艰难地提着水桶,水桶晃悠着洒出的水打湿了她的裤脚;不远处,一个木匠铺的学徒正被贵族家仆推搡着,手里的刨子掉在地上,家仆还在骂骂咧咧;街角的阴影里,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蹲在那里,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面包,偷偷抹着眼泪。这些场景,他看了十几年,早就习以为常,可现在却像一把把小刀子,扎得他眼睛生疼。
艾莉娅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说:“你看,这里的平民需要有人站出来。你留在这里,能帮他们修修农具,给孩子们做些小玩具,可你改变不了贵族的压榨,改变不了他们随时可能被抽取魔力的命运。
就像你修复的那些机械零件,就算修得再完好,装在破旧的机器上,迟早还是会坏。但如果你加入我们,等我们打败了马库斯,研发出安全的魔力装置,不仅这里的平民能过上好日子,你父亲的铺子也能真正地热闹起来。到时候不用再担心贵族抢占,不用再怕有人欺负师傅,孩子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学打铁,学机械锻造以及修复,那才是你父亲真正想看到的,对吗?”
巴顿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想起自己修复机械零件时的专注,想起零件修好后转动的那一刻,心里那种满满的成就感;想起林恩说的“让非魔力者也能安全使用魔力”,那是他修了十年机械都没敢想过的梦想。这些画面和铺子里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像两股力量在拉扯着他,既痛苦又渴望。
他转身回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本机械修复笔记,又伸手拎起父亲的工具箱。工具箱的锁扣“咔哒”一声打开,里面的工具整齐地排列着。锤子、凿子、螺丝刀、锉刀,每一件都被他打磨得锃亮,手柄上留着他和父亲两代人的手温。
他轻轻抚摸着那把特制的小螺丝刀,这是他用父亲留下的一块废铁打磨了一个月才做好的,刀头磨得恰到好处,是他第一次成功修复魔力齿轮时用的工具。当时他拿着修好的齿轮跑去找师傅,师傅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拍着他的头说“好小子,有你爹的影子”。
“我要是走了,师傅一个人……”巴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橡木打断了。橡木往前迈了一步,声音依旧沉稳:“我们可以安排人暗中保护你师傅。橡木议会在铁砧城有三个联络点,都是可靠的平民德鲁伊,他们能帮你照看铺子,每天给你师傅送药,还能帮他应付贵族的刁难。等我们在城外的据点站稳脚跟,就把你师傅接到那里,那里有专门的医者,有暖和的房子,比在这里安全得多。”
巴顿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确定。他不是不相信林恩他们,只是这么多年来,平民被贵族欺骗、背叛的事情太多了。他见过有人许下美好的承诺,转头就把平民卖给贵族换赏钱;见过有人说要带领大家反抗,结果自己先卷着钱财跑了。
可当他看到林恩眼中的真诚,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看到艾莉娅温柔的鼓励,她的眼神像母亲当年看他的样子;看到橡木坚定的眼神,那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心里的怀疑,像被阳光照到的积雪,渐渐消散了。
他走到铺子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上刻着简单的花纹,是他十五岁那年给父亲做的生日礼物。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他。父亲穿着打补丁的围裙,手里抱着一把小铁锤;他则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手里举着一个铁做的小圆环,笑得一脸灿烂。背景就是这家铁匠铺,门楣上的木牌还崭新着,阳光洒在父子俩身上,暖得晃眼。
巴顿把照片拿出来,轻轻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的体温,闻到他身上的铁锈味。“父亲,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在心里默默问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林恩、艾莉娅和橡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给巴顿留出思考的空间。阳光渐渐西斜,透过铺门的缝隙洒进来,把铺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打铁声,夹杂着平民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贵族家仆呵斥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悲伤的曲子,诉说着铁砧城平民的苦难与挣扎。
巴顿擦干眼泪,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然后盖上盖子,轻轻拍了拍。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恩身上,眼神里既有对铁匠铺的不舍,又有一丝逐渐坚定的光芒。“我……我需要再想想。”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但比之前沉稳了许多,“我想等师傅回来,跟他好好说说。他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我不能就这么不告而别。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跟他说清楚。”
林恩点点头,露出理解的笑容:“我们等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尊重你。”他知道,巴顿心里的那道坎需要自己迈过去,而师傅的态度,或许就是解开他心结的关键。有些选择,只能靠自己来做。
巴顿走到铺门口,望着师傅平时回来的方向。夕阳把整条街道都染成了金黄色,远处的屋顶、近处的墙根,都被镀上了一层暖光。一个蹒跚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视线里。那是他的师傅,肩上扛着一个沉重的马鞍,右腿微微跛着,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手里还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杖。巴顿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快步走了出去,迎着夕阳跑向那个身影,想要接过师傅肩上的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