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齐尔感到浑身的锁链更紧了,那冰冷的金属深深勒入他的血肉,逼迫着他去回忆过去。
足足有一千年了,他活动着筋骨,一千年前,他输给了那位高傲的冰霜公主,失去了马蒂斯的祝福,而今,他又将直面她的冰锋。
原来,我已经走这么远了……
“不死英雄”纳齐尔·乌尔·玛瓦特缓缓起身,他提起弯刀,向洞口缓缓走去,在他身后,是数以千计的不死者军团,那是他的追随者,他的兄弟们。
他已经忘记了故乡的名字,只记得它坐落于赛万庭边境,那里黄沙漫天飞舞,分不清一年四季。他的父亲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母亲则是卖笑追欢的妓女,他们在同一天被帕夏吊死,一个罪名是干强盗,一个罪名是给强盗干。
一步一步,锁链咣当作响。
他做过乞儿,在巷子里与野狗争食;当过扒手,差点因此而被剁手;还试过强盗,骑着抢来的马劫富人的道;最后,他成了佣兵,将杀人的技巧磨练得如臂使指。
但无论他做什么,纳齐尔从未向命运低过头,也从未对权贵献过媚,或许正是这份桀骜,最终引来了那个存在的注视。
马蒂斯……
他回忆着,干瘪的嘴角微微扬起。
那是一段怎样的旅程啊!
马蒂斯的意志指引着他,他渐渐不再是独行的野狼,他有了兄弟,有了姐妹,他们自称“马蒂斯之拳”,横行于赛万庭的沙漠与绿洲。
哪里人们叫苦声音最高,马蒂斯的意志就会指引向哪里;哪里税吏鞭子抽得最响,他们的弯刀就会劈砍到哪里;哪里权贵恶犬咬人最凶,压迫者的头颅就会悬挂在哪里……
帕夏恐惧了,苏丹震怒了,一波又一波的军队将他们层层围剿,喝令如风,刀剑如雨。可抵不过穷苦人们伸出来的臂膀,撑起参天的大树,足以遮挡一切风雨。
他藏在农民的麦垛里;藏在牧童的羊群中;藏在游商满载香料和布匹的货物旁;藏在妓女鲜艳宽大的裙摆下;所有穷人都是他的眼睛,所有奴隶都是他的耳朵,所有受压迫者,都暗暗发誓要向他效力。
不时有消息说他已全军覆没,可隔几天他又会再度出现,苏丹的军官们不断被降罪斩首,而纳齐尔的头颅依然在好端端地喝酒吃肉。于是,赛万庭的穷苦人送他一个绰号——“不死英雄”纳齐尔。
可不死英雄,最终还是死了。
纳齐尔停下脚步,望向身后衣衫褴褛的不死者大军,发出嘶哑的呼喝,“兄弟们,让我们向我们伟大的父、变革之主马蒂斯祈祷!”
伟大的父啊……
他记得,马蒂斯的低语在他梦中愈发清晰,那位神灵指引着他,要他去做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屠龙!
传说在那极北的高天之国,有连号称“万王之王”的苏丹都恐惧的可怕存在,那是位傲慢的公主,一条掌控冰霜的巨龙。
可我并没有害怕,纳齐尔闭上眼睛,开始默默祈祷。
我只问我的神:“那里也有穷人吗?”
神回答我说:“有,即使是巨龙的国度,也有富人与穷人,也有贵族与奴隶,也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于是我应允了:“那我就去那里。我会为那位冰霜公主,准备一条足够结实的绞绳!”
他带着数百名最无畏的兄弟姐妹,告别了熟悉的黄沙,向着北方,向着那片传说中高悬于天的冰霜王国,发起了决死的远征。
那是一场注定惨烈无比的征途。他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也击败了一条又一条巨龙。最终只剩下寥寥数人,跟随着他,一路杀到了冰霜王座之前。
即使已遍体鳞伤,他依然举起弯刀,向那位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冰霜公主,发起了挑战。
他输了,输得毫无悬念。
可冰霜公主明白,杀死一个人很简单,打败一个人却很难,她不仅想彻底击溃他,更想借此羞辱他背后的信仰,证明就连马蒂斯的意志,也无法撼动她的统治。
于是公主抓住了他仅存的几位同伴。
她看着他,命令道:“跪下。”
纳齐尔挺直脊梁,如故乡沙漠中永不弯曲的胡杨:“我,纳齐尔,从不向压迫者下跪!”
公主没有强迫他,她只是轻轻一挥手。
咔嚓!
一位同伴头颅落地,那是曾和他日夜畅饮美酒,飞马打劫过帕夏行仗队的兄弟。
“跪下。”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马蒂斯万岁!”他高声怒吼,目眦欲裂。
咔嚓!
又一位。那是总会偷偷看着他,悄悄为他装满水囊的姐妹。
咔嚓! 咔嚓!
有的曾在乱军中为他挡过来自身后的冷箭,有的曾被他亲手从奴隶主的皮鞭下解放……一个接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化为冰冷的残骸。
“你闯入我的王国,挑战我的权威,屠戮我的臣民,你说这是马蒂斯的意志!好!”
公主终于站起身,苍蓝色眼眸怒意高涨,“那现在!你为了一己尊严,眼睁睁看着所有同伴死去,这也是马蒂斯的意志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到底是真的遵循马蒂斯的意志,还是仅仅在借祂之名,维护你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他沉默不语。
最后一位同伴被推了上来,那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因为崇拜“不死英雄”的传说,才偷偷跟上他们的队伍。那孩子看向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身体颤抖不停,眼里漫溢着乞求,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怨恨。
“跪下!”冰霜公主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他……犹豫了,膝盖微微弯曲。
他那坚不可摧的意志,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或许只有一瞬,或许连一瞬都不到。
但冰霜公主捕捉到了,她知道自己赢了。
她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只是差人将他拖走。然后,沉重的暗金锁链被套在了纳齐尔的脖子上,数条巨龙咆哮着拉起锁链,拖着他,飞过了赛万庭的万里晴空。
飞过所有他曾来过、曾活过、曾战斗过、曾被人视为希望的地方。
他看见地上的人们指着天空,惊呼着,议论着,昔日的不死英雄,如今却像条死狗般被锁链拖着游街示众。
他辜负了马蒂斯,他玷污了信仰,他甚至背叛了自己。
最后,纳齐尔用那耻辱的暗金锁链,将自己活活勒死,他用仅剩的力量,完成了对自我的裁决。
他的尸体被苏丹找到,悬挂在宫殿门前,连同那已深深勒入皮肉的黄金锁链,这位“万王之王”欣喜若狂,他迫不及待地想以此警告所有试图反抗的人。
一切都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我的孩子?”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中,他仿佛看见了那由无数双受苦者的手紧握而成的巨大拳头。
“你甘心吗?甘心你的事业化为尘土,甘心税吏、豪绅、吸血鬼和刽子手又重新统治你的家乡,继续吮吸你兄弟姐妹的骨髓?”
“我不甘心!”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呐喊。
“好,那就崛起吧,纳齐尔,我们的事业绝不因死亡而终结!”
于是,“不死英雄”的传说继续。
第三天,他的尸体从苏丹宫殿门口神秘消失。
第四天,暴虐的苏丹死在了寝宫,喉管被弯刀割断。
第五天,“马蒂斯之拳”的旗帜重新出现在滚滚黄沙中。
而在苏醒后的第七天,纳齐尔亲手解决了那个假冒马蒂斯将他唤醒的死灵术士,他明白,唤醒他的不是变革之主,而是死灵魔法;但他也明白,唤醒他的不是死灵魔法,而是变革之主!
就算马蒂斯已抛弃了我,他想,我也仍是强盗的儿子、妓女的儿子、穷苦人的儿子、马蒂斯的儿子!
往后一千年中,纳齐尔仍在活跃,他以死者形象归来,组建起一支不惧伤痛、不畏死亡的佣兵团,他依旧为奴隶而战,为穷人而战,为所有被侮辱与被压迫者而战。
他是纳齐尔·乌尔·玛瓦特,是真正的“不死英雄”。
而如今,在这阴暗潮湿的溶洞深处,纳齐尔仿佛能感受到远方那股熟悉而恐怖的冰寒气息正在不断逼近,他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又再次因激情而膨胀。
他清楚那个女吸血鬼不安好心,但他还是应允了这件最危险的差使——驻守原地,拖住冰霜公主……毕竟,他等待冰锋已太久,是时候为那些旧日宿怨做个了结。
纳齐尔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眶中,灵魂之火熊熊燃烧。
“马蒂斯,请注视我吧!”
暗金锁链上隐约有符文闪烁,似是那位变革之神回应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