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骨碌碌地前行，单调的车轮声碾压着冻土，也碾压在永宁的心上。
车厢内，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却驱不散那从四肢百骸渗出的寒意。
她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身上裹着霍凛给的貂毛斗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渐渐熟悉的边塞景致。
初离营地时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悲痛，如同被摇晃过的陈酿，在寂静和颠簸中，后劲猛烈地翻涌上来。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离别时的场景，将士们含泪的呼喊，吴医官郑重的揖礼，边民妇人质朴的祝福，还有霍凛最后那紧握她的手，那深不见底的、仿佛要将她身影刻入骨髓的眼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尖锐的酸楚蔓延开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将脸埋进斗篷柔软的毛领中，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霍凛身上特有的、凛冽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小姐，喝点热水吧。”秋雯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递过一个温热的铜壶。
永宁摇了摇头，她现在什么也喝不下。
离开时强撑的镇定与坚强，在独处的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落与不舍。
她想起在伤兵营里，那些士兵信任依赖的眼神。
想起与霍凛月下并肩，许下今生誓言的温暖。
想起篝火旁，将士们豪迈的歌声与真诚的笑脸。这一切，都与眼前这冰冷、孤独、前途未卜的回京之路，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马车颠簸了一下，永宁受伤的双手不小心撞到车壁，一阵刺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疼痛让她从沉溺的悲伤中挣脱出来。
不，不能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坐直身体。
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悲伤只会让暗处的敌人称快。
霍凛将令牌交给她，不是让她用来哀悼离别的，而是赋予她保护自己、与他并肩作战的权力和责任。
她开始强迫自己思考。
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绝不仅仅是“思念”那么简单。
太后或许真有几分挂念，但陛下呢？还有李甫那些人，他们在这个时候急召她回京，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为了将她调离霍凛身边，斩断他在后方的臂助，还是将她重新置于掌控之下，作为必要时牵制霍凛的棋子，或者说，京城已经发生了，或者即将发生什么，需要她这个“镇北侯夫人”在场。
一个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交织成一张复杂而危险的网。
永宁发现，自己对京城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半年前离京之时。
这半年在边关，她经历了脱胎换骨般的成长，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光辉，理解了权力与责任的重量。
而京城那个波谲云诡的漩涡，在这半年里，恐怕也从未停止过转动，甚至可能变得更加凶险。
她回想起离京前，李甫、王琛等人对霍凛的攻讦，那些“拥兵自重”、“耗费国帑”的流言。
如今霍凛携鹰嘴崖大捷之威，声望如日中天，那些人恐怕更是坐立难安。自己此番回去，必然会成为他们重点关注甚至攻击的目标。
永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回去之后，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
她不能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需要霍凛回护的永宁。她必须主动出击，必须拥有保护自己、并且能帮到霍凛的力量。
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包裹着纱布的双手。这双手，曾为伤兵清洗伤口，曾核对过无数的账册文书，曾徒抓住劈向霍凛的刀锋。
它们不再仅仅是抚琴弄画的柔荑，更是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蕴含力量的手。
“秋雯，”她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回到京城后，我们的人，还能联系上多少？”
秋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永宁的意思，低声道：“公主放心，咱们从宫里带出来的几个老人，还有侯爷当初留给府里的几个管事，都是可靠的。只是离京半年，不知宫中和其他府邸的动向如何，还需重新打探。”
永宁点了点头：“回去后，你要想办法，尽快悄无声息地重新建立起消息网。尤其是宫中太后、陛下身边，以及李甫、王琛等府邸的动静，越详细越好。”
“是，奴婢明白。”秋雯郑重应下。
永宁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远方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她的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霍凛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否也在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边关的局势能否一直稳住，朝廷的粮草辎重能否及时供应。那些刚刚经历恶战、需要抚慰的将士们……
担忧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心头。
但她知道，此刻的她，与其无谓地担忧，不如尽快让自己在京城站稳脚跟，成为他稳固的后方。
她开始在心里默默规划回京后的每一步。
首先，要稳住侯府，重新掌控内务，不能让任何人钻了空子。
其次，要依礼入宫，向太后和陛下请安，既要表现出恭顺，也要适时地展现边关之苦与将士之忠，试探圣意。
再次，要谨慎地与京中各方势力周旋，尤其是那些可能对霍凛不利的。
想着想着，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连日来的情绪波动与身体伤痛，让她疲惫不堪。她靠在车壁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边关。
看到了霍凛在月下舞枪的英姿，看到了伤兵营里那些渴望生存的眼神，听到了篝火旁豪迈的歌声。
还有，霍凛将那枚令牌放入她手中时，那郑重而信任的目光。
“等我……”她在梦中喃喃低语。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载着满腹心事与沉重责任的永宁，朝着那座繁华而危险的帝都，越来越近。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她的眼中，已不再只有离别的悲伤，更多了一份历经磨砺后的坚毅与决然。
回京路途，心事重重。
离愁别绪与未来谋划交织，迫使她迅速成长，准备迎接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