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粥济贫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与内心安宁,并未能在镇北侯府持续太久。
霍氏族亲惹出的麻烦虽被霍凛快刀斩乱麻般处置,但其带来的余波与府内日渐滋生的懈怠轻慢之风,却如同潮湿墙角蔓延的霉斑,悄然腐蚀着这座深宅的根基。
永宁虽借着施粥之事稍立威信,也察觉到了府中氛围的异样。
下人们虽表面恭顺,但眼神闪烁,窃窃私语较往日更甚。尤其在她偶尔问及某些用度细节或人员调配时,总能感受到一种隐晦的推诿与敷衍。
管家霍忠似乎也心力交瘁,面对一些积年的陋习和盘根错节的关系,颇有些力不从心。
她心知肚明,这府中定然还有不少如之前账簿所显那般的蠹虫,或是被外面势力收买的眼线,见她年轻面嫩,又不得侯爷宠爱,便阳奉阴违,甚至可能故意生事。
然而,未等她设法进一步整顿,一场更大的风波,骤然爆发。
事情起因于一批运往边关的军需物资。
年关前,霍凛麾下又一队押送粮草军械的队伍即将出发。此次物资中有不少是精铁打造的箭簇和新式护甲,事关重大,霍凛亲自过问了装车和封存事宜,并派了得力亲信全程监管。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出发的前夜,负责最后清点核验的一名老成管事匆匆闯入书房,脸色惨白,汗出如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侯爷,大事不好!方才、方才小人开箱抽验,发现…发现那批新到的精铁箭簇,有、有近三成是劣铁打造,一掰即断。还、还有部分新甲,铁片厚度不足,铆接虚浮,根本、根本不堪用啊。”
哐当!
霍凛手中正在批阅文书的紫毫笔应声而断。墨汁溅洒在摊开的北疆舆图上,洇开一团污迹。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并无暴怒之色,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让整个书房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一字一顿,仿佛淬血的冰刃,刮过人的耳膜。
那管事吓得浑身瘫软,几乎晕厥过去,磕磕巴巴地将情况又说了一遍。
军需物资,尤其是兵器甲胄,乃军中命脉所在。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此乃动摇军心、陷将士于死地的第一大忌,这已不仅仅是贪墨,这是通敌叛国之罪。
霍凛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极其冷静地吩咐亲卫:“封锁库房,所有经手此次军需采购、验收、保管、装车之人,全部扣押,分开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亲卫领命,如狼似虎般冲出。
下一刻,霍凛的目光转向瘫软在地的管事,冰冷道:“带路,去库房。”
当霍凛亲自验看过那些劣质箭簇和甲片后,整个人的气息已然变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沉默之下是毁灭一切的暴怒。
他没有再回书房,而是直接令人将府中所有管事、头目,乃至有头有脸的下人,全部召集到前院宽阔的演武场上。
时值黄昏,寒风呼啸,演武场上火把猎猎,映照着一张张惊疑不定、惶恐不安的脸。
永宁在西苑也听到了前院不寻常的动静,心中不安,带着兰芷悄悄来到通往前院的回廊口,隐在阴影里向外望去。
只见霍凛一身玄色劲装,并未披氅,负手立于演武场中央的高台上,身姿挺拔如枪,面色冷硬如铁,在跳动的火光下,宛如一尊来自地狱的杀神。
他身后,站着两排按刀而立的亲卫,杀气腾腾。
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寒风呼啸声。
霍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台下众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一批即将运往边关、关乎数千将士性命的军械,被人以次充好,偷梁换柱。”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许多人脸色瞬间惨白。
“我知道,做此事者,或许就在你们中间。”霍凛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或许是为了几两银子,或许是被外人收买,但我告诉你们——”
他猛地抬手,指向身后那些被抬上来、扔在台上的劣质箭簇和甲片,声音如同万载寒冰,蕴含着滔天怒意:“这些废铁运到边关,换来的就是我大梁将士的鲜血和性命,是埋骨他乡,是家破人亡。”
“你们在侯府贪墨几两银子,克扣几匹布,我或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雷霆震怒,“但谁敢把主意打到军需上,谁敢拿我麾下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他猛地抽出身边亲卫的佩刀,寒光一闪,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脆响,一台劣质箭簇连同一张破甲,被那凌厉无匹的刀光瞬间斩为两截,碎铁飞溅。
“这就是下场。”霍凛持刀而立,目光如血,周身杀气汹涌澎湃,仿佛下一刀就要斩向台下众人。
整个演武场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出,甚至有人当场失禁。
永宁在回廊后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
她从未见过如此震怒的霍凛,那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让她遍体生寒,却又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霍凛收刀入鞘,声音恢复冰冷的平静,却更令人恐惧:“现在,知情者,主动站出来。或许,我可留你一个全尸。若等我查出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绝望。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许久。
终于,一个负责采购的小管事瘫软在地,嚎哭起来:“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是、是库房的张头儿,逼我做的。他说、说能赚大钱……”
有人开了口,立刻便如堤坝决口。很快,又有一个验收的工匠和两个负责搬运装车的壮仆面如死灰地爬了出来,磕头如捣蒜,将如何被库房管事张头威逼利诱、如何以次充好、如何瞒天过海的过程抖落得一干二净。
那张头儿早已面无人色,被亲卫如拖死狗般拖到台前。
霍凛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冷冷道:“查,一查到底,所有牵连者,一律按军法处置。”
亲卫立刻领命,当场便开始审讯记录,雷厉风行。
霍凛不再理会台下的哭嚎求饶,目光再次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下人,声音冰冷彻骨:“今日之事,你们都看到了。侯府的规矩,就是军中的规矩。有功则赏,有过必罚,叛主求荣、玩忽职守、动摇军心者,犹如此镞。”
他一脚将那段被斩断的劣铁踢飞出去。
“自今日起,府中所有事务,由夫人一并监管。”他忽然抬手指向回廊方向,“凡有阳奉阴违、懈怠轻慢、甚至吃里扒外者,夫人可依家规直接处置,不必禀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隐在廊柱阴影后的永宁身上。
永宁猝不及防,猛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下,脸色微白,心脏狂跳。
霍凛这是在当众赋予她权柄,借这场雷霆震怒,为她立威。
她迎上霍凛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托付。
“都听明白了?”霍凛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明白!”台下众人如梦初醒,慌忙应声,声音颤抖却无比响亮。
将军震怒,血洗门户。
这一夜,镇北侯府注定无眠。数名涉案较深的下人被当场拖走,下场可想而知。
其余人等,无不胆战心惊,对那位一直看似柔弱可欺的公主,再不敢有半分轻视怠慢。
霍凛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为她扫清了障碍,奠定了权威。
永宁站在回廊下,望着台上那个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男人,望着台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心中波涛汹涌。
恐惧、震撼、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破土而出的异样情愫。
这座冰冷的侯府,从今夜起,将不再一样。
而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推到了一个新的位置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