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被攥得生疼,霍凛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得永宁无所遁形。
袖中那片残纸仿佛烙铁般滚烫,提醒着她方才窥见的可怕秘密和此刻被当场抓获的狼狈。
她脸色煞白,睫羽剧烈颤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
解释,如何解释?说她怀疑有人要害她,所以来他书房寻找线索,这听起来何其荒谬可笑。
更别提那涉及“北狄”、“交易”、“下毒”的残信,若被他发现,她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就在永宁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压垮之际,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老管家霍忠压低了嗓音的、难掩焦急的呼唤:
“侯爷?侯爷您可在里面?不好了,马厩那边追风、追风它突然发起性来,撞伤了两个马夫,眼看要不行了。”
追风,永宁记得那是霍凛最心爱的一匹战马,随他征战多年,如同战友一般。
霍凛攥着永宁手腕的力道猛地一紧,眉头瞬间锁死,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焦灼。
他锐利的目光在永宁惨白的脸和袖口之间急速逡巡了一个来回,又扫向门外。
显然,战马的突发状况远比审问这个行为诡异的新妇更为紧急。
他猛地松开手,将永宁掼得踉跄了一下,冷声斥道:“回你的西苑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踏足东院半步。”
那眼神中的警告和厌弃毫不掩饰,仿佛她是什么令人极度不悦的污秽之物。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书房,带着亲随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朝着马厩方向而去。
书房门砰地一声被甩上,留下永宁独自一人,惊魂未定地靠在冰冷的书案边缘,大口喘着气,手腕上还残留着被他捏痛的红痕。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
但袖中那小块残纸的存在感如此强烈,提醒着她此地不宜久留。
她不敢再多呆一秒,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来到后窗,手忙脚乱地翻了出去,也顾不得姿态狼狈,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回了西苑。
直到砰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听着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她才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兰芷和秋雯见她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裙裾沾满雪水泥渍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问发生了何事。
永宁只是苍白着脸摇头,吩咐她们准备热水沐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泡在温热的水中,身体渐渐回暖,但心中的寒意却愈发深重。霍凛最后那个冰冷厌弃的眼神,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她心里。
而袖中那片被她悄悄取出、藏于妆匣最底层的残纸,更如同一个燃烧的炭块,烫得她坐立难安。
那一夜,霍凛书房和马厩的灯亮至天明。
永宁也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气氛愈发凝滞。
霍凛似乎因爱马之事心情极差,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永宁更是谨小慎微,足不出西苑,生怕再触怒他。
两人之间那点因西市相救而勉强维系的一丝微妙联系,似乎也因这次书房事件而彻底断裂,只剩下冰冷的隔阂与猜忌。
这日午后,雪后初霁,阳光微弱。永宁心中憋闷,又不敢远走,只带着兰芷在西苑附近的小花园散心。
园中积雪尚未融化,几个老仆正在小心地清扫小径。
永宁无意中听到两个老仆的低语。
“……唉,追风那可是跟着侯爷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老伙计了,就这么没了,侯爷心里指不定多难受……”
“谁说不是呢!侯爷重情,对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对人…想起当年……”
另一个老仆连忙咳嗽一声,打断了话头,示意他公主在场。
永宁心中微动。
她认得那个说话的老仆,似乎姓梁,在府中很多年了,平日里负责打理霍凛的甲胄兵器库。
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梁老仆身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梁伯,方才听你说起追风……侯爷似乎很看重它?”
梁老仆见公主垂询,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唏嘘:“回公主殿下,正是。追风是侯爷初入军营时就跟着他的,救过侯爷好几次性命呢。有一次最险,在北狄的埋伏圈里,要不是追风拼死驮着侯爷冲出重围,侯爷差点就…唉,可惜了,到底是年纪大了,熬不过这场病……”
永宁沉默片刻,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侯爷似乎经历过很多险境?我见他身上似有些旧伤。”
梁老仆叹了口气:“刀剑无眼,军中之人,哪有不带伤的。侯爷身上大小伤疤,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光是致命的重伤,老奴记得就有三四次……”他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多言了,连忙噤声。
永宁却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追问道:“三四次,都是在北狄受的伤吗?”
梁老仆犹豫了一下,见公主目光恳切,又想着这并非什么绝密,便低声道:“大多是在北狄。不过最凶险的一次,倒不全是因为北狄蛮子。”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陷入了回忆:“大概是四五年前吧,侯爷那时还没现在这般位高权重,带着一支小队深入漠北探查敌情,回来的路上,却莫名其妙遭遇了一伙极其厉害的‘马匪’。”
“马匪?”永宁蹙眉。
“是啊,说是马匪,可那身手、那装备,比正规军还厉害,分明就是冲着要侯爷的命来的。”梁老仆声音更低,“侯爷拼死力战,身边亲卫几乎死伤殆尽,最后时刻,为一个护着情报的伤兵挡了一下,被人从后心狠狠劈了一刀,那伤口深得吓人,差点就……唉。”
梁老仆摇着头,脸上露出后怕和愤慨之色:“幸亏侯爷命大,被后续接应的人拼死抢了回来,昏迷了七八天才醒过来。饶是如此,也足足将养了半年多才能重新披甲。军中都说是北狄派的精锐死士,可老奴后来帮着收拾侯爷的残甲时,却觉得……”
他顿了顿,左右看了看,才极轻极轻地吐出几个字:“……那刀口不像是北狄人的弯刀留下的,倒像是咱们军中制式的厚背砍刀所伤。”
永宁的心猛地一沉,“咱们军中”?
梁老仆似乎自知失言,连忙摆手:“哎哟,瞧老奴这破嘴,尽胡说八道,公主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都是老奴瞎猜的,做不得数,做不得数。”他匆匆行了个礼,拿起扫帚快步走开了,仿佛生怕再多说一个字。
永宁却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四五年前身手装备极好的“马匪”,军中制式的厚背砍刀,冲着要命来的。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她袖中那残信上的“京中贵人”、“交易”、“下毒”等字眼,以及西市那根诡异的细针,隐隐约约地似乎能串联起来。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逐渐成形,难道早在多年前,就有人欲置霍凛于死地,甚至不惜与外部势力,有所“交易”,那次致命的伏击,根本就不是意外。
而如今,他功高震主,位极人臣,那暗中的黑手是否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急切地想要除掉他,甚至牵连到了她这个刚刚被强塞给他的“妻子”。
西市的惊马,真的是意外吗?还是又一次针对霍凛,或者针对他们两人的试探或谋杀。
那日书房,他焚烧那封密信,是因为信中的内容触及了这些可怕的往事和现今的阴谋吗?
他那般愤怒,是因为她窥见了他极力想要隐藏的危险,还是怀疑她与那暗中的黑手有所关联。
无数念头如同潮水般涌上,冲击得永宁头晕目眩,手脚冰凉。
她原本以为自己所处的,只是一桩冰冷无奈的政治婚姻,最多不过是深宫妇人的勾心斗角。可现在,她隐约触摸到的,却是更加幽深、更加血腥的权谋暗战,是真正能顷刻间夺人性命的刀光剑影。
那道霍凛背上的旧剑痕,不仅仅是一道伤疤,更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见证着一段充满背叛与杀戮的过往,也预示着可能更加凶险的未来。
往事如烟,却并未散去,那血腥的气息,仿佛正透过时光,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将她也笼罩其中。
永宁站在雪后清冷的阳光下,却只觉得遍体生寒。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嫁给的,不仅仅是一个冷漠的男人,更是一个周身环绕着无数明枪暗箭、行走于刀锋之上的危险存在。
而她的命运,早已在圣旨下达的那一刻,与他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休戚与共,生死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