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渐深,秋意浓稠得化不开,染透了京郊皇家猎场的层林。
一年一度的秋狩大典,如期而至。这既是皇室彰显武勇、与臣同乐的传统,亦是朝堂各方势力微妙角力、暗中观察的舞台。
镇北侯霍凛与永宁公主自然在随行之列。
圣旨赐婚后的首次公开共同亮相,无疑吸引了所有目光。永宁深知此行绝非游山玩水,自那日听过梁老仆一席话、又藏下那烫手的残信碎片后,她看这繁华盛景,总觉得其下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霍凛依旧是一身玄色骑射劲装,外罩墨色大氅,身形挺拔如苍松,立于一众勋贵子弟之中,气势卓然,却又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硬疏离。
他并未多看永宁一眼,仿佛她只是按制必须携带的一件物品。
永宁则按品大妆,穿着繁复的骑射宫装,坐在专为女眷设置的观猎台上,努力维持着皇家公主的端庄仪态。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甚至不怀好意的。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手帕,指尖冰凉。
皇帝萧景琰一身戎装,兴致颇高,朗声勉励了众臣一番,便率先挽弓,射中了内侍放出的第一头鹿,引来群臣山呼万岁,盛赞陛下英武。
狩猎正式开始。
号角长鸣,骏马嘶啸,勋贵子弟、武将儿郎们纷纷策马扬鞭,冲入林苑,追逐着早已被驱赶至此的各类猎物。
一时间,围场之内杀声震天,飞羽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霍凛并未急于冲杀,他控着缰绳,不疾不徐地骑行在围场边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山林深处,更像是在巡视警戒,而非狩猎取乐。他的几名亲卫则默契地散在不远处,隐隐形成一个护卫圈。
永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玄色的身影。看着他沉稳如山的身姿,看着他偶尔张弓搭箭,箭无虚发,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漠。
她想起他背上那道几乎致命的旧伤,想起梁老仆那句“咱们军中制式的厚背砍刀”,心口便是一阵发紧。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炽烈。皇帝似乎有些倦了,回到高台御座歇息,由皇子宗室和年轻臣子们继续竞逐。
气氛看似热烈融洽,永宁却总觉得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弥漫。她注意到李甫等几位文官重臣并未下场,只坐在阴凉处低声交谈,目光偶尔扫过猎场,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
就在这时,一群受惊的麋鹿从林中疯狂奔出,径直冲过一片相对开阔的草甸,引得不少年轻贵胄兴奋地呼喝着策马追去,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霍凛皱了皱眉,勒住马缰,似乎不欲卷入这纷乱的追逐。
然而,就在此时——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从侧后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疾射而出。
它的目标,并非那些四处乱窜的麋鹿,也非任何其他追猎者。那冰冷的三棱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竟是直直射向骑在马上的霍凛的后心。
角度刁钻,时机狠辣,正值场面混乱,众人注意力都被麋鹿吸引之时。
“侯爷小心!”一直保持警惕的亲卫厉声嘶吼,猛地策马想挡,却已不及。
霍凛几乎是凭借多年沙场浴血培养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在箭矢破空的瞬间猛地侧身俯低。
噗嗤。
箭矢未能命中后心要害,却狠狠扎进了他的左肩胛下方,力道之大,让他浑身剧震,闷哼一声,几乎坠下马来。
“有刺客!”
“护驾!保护侯爷!”
场面瞬间大乱,亲卫们目眦欲裂,疯狂地冲向霍凛,同时拔刀警戒四周。
远处的侍卫们也反应过来,惊呼着向这边涌来,原本热闹的猎场顿时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
观猎台上的女眷们发出惊恐的尖叫。永宁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如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矢没入霍凛的身体,看着他玄色衣衫上迅速洇开一团更深、更暗的湿痕。
是他,那暗中的冷箭,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就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皇家围场。
高台上的皇帝也骤然起身,面沉如水,厉声喝道:“封锁围场,给朕搜!务必抓住放冷箭的逆贼。”
大批御林军立刻出动,如狼似虎地扑向那片射出冷箭的灌木丛。
霍凛被亲卫们团团护住,他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反手握住那箭杆,猛地一用力,竟是将那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鲜血瞬间涌出,他却只是眉头紧锁,随手撕下大氅内衬的布料,死死按住伤口,动作干脆利落得令人心惊。
他的目光冰冷如淬火的寒铁,扫过那片已然空无一人的灌木丛,又缓缓扫过周围惊惶失措的人群,每一个人的表情都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
是谁,究竟是谁?
是北狄潜伏的死士,是朝中政敌派来的杀手,还是其他更深、更不可测的势力。
这弩箭的制式……
他指腹摩挲着箭杆,眼神愈发幽深冰冷。
永宁在高台上,看着他染血的肩背,看着他即便受伤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看着他那双扫视全场、寻找敌人的冰冷眼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酸楚同时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想靠近些,却被惊慌的女眷和涌上来的侍卫挡住。
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为霍凛紧急处理伤口。箭矢似乎并未淬毒,但伤口极深,血流不止。
皇帝也走了过来,面色凝重:“霍卿伤势如何?”
“皮肉之伤,无碍性命,劳陛下挂心。”霍凛声音平稳,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岂有此理!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刺朝廷重臣。”皇帝怒不可遏,“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
然而,御林军搜查的结果很快报了上来:灌木丛后只发现一架被遗弃的军用弩机,以及几个模糊的脚印,刺客早已趁乱逃脱,不知所踪。
线索似乎就此中断。
一场原本意在彰显武德、君臣同乐的秋狩,最终以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箭和弥漫的疑云草草收场。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至极。
永宁与受伤的霍凛同乘一辆马车。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金疮药和血腥气。
霍凛闭目靠在车壁上,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但眉宇间的冷厉之色却丝毫未减。他始终未发一言,仿佛一座沉默的火山。
永宁坐在他对面,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包扎好的左肩上,那洁白的纱布隐隐透出殷红。她想问些什么,安慰些什么,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猜疑和鸿沟。
她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方干净的丝帕。
霍凛睁开眼,看了看那方素净的丝帕,又看了看她写满担忧和惊惧却强作镇定的脸,眼神复杂难辨。
他没有接,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与她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永宁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指尖冰凉。
马车颠簸着,驶向暮色笼罩的京城。
秋狩围场的那一箭,如同一声警钟,冰冷而尖锐地划破了表面的平静。
它清楚地告诉所有人,暗处的杀机从未远离,并且愈发猖獗,竟敢在天子眼前发动袭击。
目标是谁,目的为何。
疑云重重,寒意彻骨。
永宁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躲在西苑的高墙之后了。
那支冷箭,不仅射中了霍凛的肩膀,也彻底射穿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她已被卷入这汹涌的暗流中心,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