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既下,便是雷霆万钧,不容置喙。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京城都围绕着这桩突如其来的皇家婚事高速运转。
宫内司倾巢而出,工匠日夜赶工,将原本就已显赫的镇北侯府扩建修葺,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以符合公主府的规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所有流程都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和规模进行着,不容丝毫延误。
霍凛如同一个被精心装扮的木偶,配合着完成所有仪式。他穿着繁复的侯爵礼服,按品大妆,面无表情地接受着潮水般的恭贺。那些或真或假的笑容,那些意味深长的祝福,于他而言,皆如隔岸喧嚣,入耳不入心。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步步推入一个早已设定好的华美牢笼。
永宁公主则在深宫中,度过了以泪洗面的一个月。最初的震惊、恐惧、抗拒过后,便是深深的无力与哀伤。太后心疼女儿,多次婉转向皇帝进言,得到的永远是皇帝温和却不容动摇的回复:“母后,此事关乎国体,绝非儿戏。永宁嫁过去,便是侯府主母,尊荣无限,霍凛不敢亏待她。时日一长,她自会明白朕的苦心。”
苦心?永宁不懂这所谓的苦心。她只知道自己像一件珍贵的礼物,被皇兄用来犒赏和拴住那位令人畏惧的功臣。她哭过,闹过,甚至绝食过,但最终,还是在嬷嬷宫女们的哭求和太后含泪的劝慰下,认了命。皇家公主的荣耀背后,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吉日选定在秋末冬初的一个清晨。
这一日,京城万人空巷。送嫁的队伍蜿蜒数里,红妆铺满了整条御街。凤冠霞帔的永宁公主,坐在十六人抬的鎏金銮驾中,眼前是晃动的珠帘,耳边是喧嚣的锣鼓鞭炮和百姓的欢呼。
她却只觉得冰冷,华美的嫁衣如同沉重的枷锁,凤冠压得她抬不起头。泪水一次次模糊视线,又被她强行逼回。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深宫中那个可以偶尔撒娇任性的小公主,而是镇北侯霍凛的妻子。这个认知让她从心底感到恐惧和茫然。
霍府——如今已挂上崭新的“镇北侯府暨永宁公主府”匾额。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文武百官皆来道贺,脸上堆着应景的笑容。
霍凛一身大红喜服,立于府门前迎客。他身姿依旧挺拔,面容依旧冷峻,那身鲜艳的红色非但未能增添半分喜气,反而越发衬得他眉宇间的疤痕凌厉迫人,与这喧闹喜庆的场面格格不入。他周身的低气压让不少上前道贺的官员下意识地收敛了笑容,言语间也多了几分谨慎。
礼炮轰鸣,鼓乐喧天。銮驾终于抵达。
繁琐的仪式一项项进行。跨火盆,拜天地,拜高堂,霍凛父母早亡,拜的是皇帝钦赐的一对玉如意,夫妻对拜……
永宁盖着大红盖头,被宫女搀扶着,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她能感觉到身侧那个高大身影的存在,那股无形的、冷硬的压迫感即使隔着盖头也清晰可辨。在对拜躬身时,她甚至能听到他身上甲片或许是礼服上的金属饰物轻微的摩擦声,这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霍凛的目光掠过身边那抹纤细的、微微颤抖的红色身影,眸色深沉,无波无澜。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里红烛高烧,锦被绣褥,处处透着皇家匠人精心打造的奢靡与喜庆。喜娘唱诵着吉祥话,将秤杆呈给霍凛。
“请侯爷挑起喜帕,称心如意!”
霍凛接过那杆冰冷的金秤杆,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他抬手,轻轻挑向那方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
盖头滑落。
烛光下,永宁公主的容颜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她显然精心妆扮过,粉腮朱唇,黛眉如远山,云鬓间珠翠环绕,华美不可方物。然而,再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她眼底的惊慌与残余的泪痕,以及那份与这成熟妆扮极不相称的稚气。
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不住颤抖,双手紧紧攥着繁复的嫁衣衣袖,指节泛白。
她美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瓷娃娃,娇贵,柔弱,且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恐惧。
霍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惊艳,没有怜惜,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精致物品。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将秤杆放回托盘。
“请侯爷、公主共饮合卺酒,永结同心!”喜娘又端上系着红丝线的金杯。
永宁颤抖着手,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酒杯。酒液辛辣,入口呛得她差点咳嗽出来,苍白的脸颊瞬间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霍凛则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如同完成一项任务。
所有仪式终于完毕。喜娘和宫女们说着吉祥话,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偌大的新房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烛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动,反而更衬得满室死寂。
永宁僵坐在床沿,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对方沉稳到近乎冷漠的呼吸声。她不敢抬头,不敢动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觉得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力。
霍凛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并未靠近。他打量着这间新房。触目所及皆是刺眼的红色和炫目的金玉,奢华至极,却也陌生冰冷至极。这里的一切,从家具到摆设,甚至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都是宫内司按公主规格置办,与他原本简朴冷硬的将军府书房截然不同。这个房间,不像他的归宿,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用来陈列皇家恩宠的展厅。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个坐在床边、几乎缩成一团的红色身影上。
他的妻子。
大梁朝的永宁公主。
一个被他的皇帝,用一道圣旨,强行塞进他生命里的、娇弱而恐惧的陌生人。
良久,他开口,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冷硬直接:“公主殿下。”
永宁猛地一颤,像是被惊吓到,下意识地抬起头,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又立刻受惊般地垂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音:“……侯爷。”
“府中之事,自有管家仆役打理。公主只需安心住下,一应需求,吩咐下人即可。”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交代公务,“北疆军务繁忙,臣不日即将返回驻地。公主在府中,请自便。”
返回北疆?
永宁愣住了,一时甚至忘了恐惧,愕然地再次抬头看他。新婚第一天,他就说要走。
霍凛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惊愕,但他并无解释的打算,继续道:“臣常年居于军中,习性粗陋,恐与公主殿下的习惯多有不合。为免惊扰公主,臣会宿于书房。”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然后竟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永宁独自坐在铺满大红锦被的婚床上,听着门外那沉稳的脚步声毫不留恋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就这么……走了?
没有温存,没有安抚,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像完成了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然后立刻抽身离去。
预想中的所有可怕场景都没有发生,然而这种毫不掩饰的冷漠与疏离,却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瞬间冷到了骨头缝里。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混杂着未被侵犯的庆幸、被彻底忽视的难堪,以及更深重的、无边无际的茫然与冰凉。
她不是他的妻子吗?哪怕只是圣旨强塞的,至少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吗?她就如此让他厌恶,以至于连共处一室都无法忍受?
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迅速浸湿了华美的嫁衣前襟。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单薄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红烛依旧高烧,将新房映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寸奢华都像是在讽刺她的境遇。
这里不是她的家。
那个男人,也不是她的良人。
这只是另一座更大、更华丽的牢笼。而看守这座牢笼的,是一个对她视若无睹、冷若冰霜的陌生人。
这一夜,永宁公主穿着繁重的嫁衣,蜷缩在冰冷的婚床上,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直到天明。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内,霍凛和衣卧在冰冷的硬榻上,手边是那柄同样冰冷的“镇岳”剑。他闭着眼,却毫无睡意。窗外寒风呼啸,如同北疆的夜号。
府邸的另一端,隐隐约约,似乎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那声音隔绝在外。
宫阙的锁,不仅锁住了将军,也锁住了公主。
而这桩被强扭的姻缘,从一开始,就弥漫着足以将人冻僵的寒意。